星期日文學‧安妮艾諾——拒絕遺忘:《 位置 》《一個女人》《悠悠歲月》

文章日期:2022年10月09日

【明報專訊】從諾貝爾文學獎第一屆至今,法國長年是大贏家,首屆得主普魯東是法國詩人,曾經得獎的法國作家有米斯特拉爾、羅曼羅蘭、法郎士、柏格森、杜加爾、紀德、莫里亞克、卡繆、聖瓊.佩斯、沙特、西蒙、高行健、克萊齊奧、莫迪亞諾,已有十五人,今年得主安妮艾諾(Annie Ernaux,安妮埃爾諾)是第十六位,也是唯一的法國女作家。

安妮艾諾出生於法國諾曼第,在諾曼第的小城伊沃托成長,父母開了一間咖啡店兼雜貨舖。安妮艾諾大學畢業後,曾經在中學任教,後來在法國遙距教育中心工作多年,也在一九七四年開始步入文壇。她的書確實雅俗共賞,重要作品包括了《位置》(La place, A man's place, 1983)、《只是戀情》(Passion simple, 1991)、《一個女人》(Une Femme, A Woman's Story, 1988)、《恥辱》(La Honte, Shame, 1997)、《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L'Événement, Happening, 2000)、《沉淪》(Se perdre, Getting Lost, 2001)、《嫉妒所未知的空白》(L'Occupation, The Possession, 2002)、《悠悠歲月》(Les Années, The Years, 2008)等等,其中,香港人最熟悉的安妮艾諾作品,大概是自傳體小說《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已改編為電影《孕辱》(Happening)。至於安妮艾諾的代表作,當數《悠悠歲月》,這部力作獲得多個獎項,英譯本也曾入二〇一九圍年布克國際獎(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悠悠歲月》尤其切合她的得獎理由:「以勇氣和精確敏銳度,揭示出她個人回憶當中的根源、疏離感與集體制約。」

在比較詳細討論《悠悠歲月》之前,且談談《位置》和《一個女人》兩本篇幅較短但言簡意賅的小書。

《位置》: 回憶父親,用平淡的寫作方式

《位置》寫於一九八二年十一月至一九八三年六月之間,是安妮艾諾第一部重要作品,她摒棄了一般的小說框架,切切實實地運用回憶中的真實事情,取態轉向冷靜而客觀,從小說走向散文化,生活出發、詞彙簡潔、句子精簡,《位置》建立了安妮艾諾多年來一以貫之的基本風格。

《位置》用第一人稱「我」來敘述,從安妮艾諾成為正式中學教師,以及兩個月後父親去世開始,然後再回顧了父親的一生。書中尤其重要的一個片段,是父親逝世引起了文學創作:

「過了一會,我開始寫一部以我父親為主角的小說。寫到一半,我開始感到厭惡。

我現在意識到小說是不可能的。如果我想講述一個受必然所支配的生活的故事,我無權採用文藝的手段,或試圖製造一些『動人』或『扣人心弦』的東西。我將整理我父親的言語、品味和舉止,以及他一生的主要事件。簡言之,他存在的所有外在證據,我也分享了他的存在。

沒有抒情的回憶,沒有諷刺的得意炫耀。這種平淡的寫作方式自然而然地出現在我身上。這與我寫信回家告訴父母最新消息時使用的風格相同。」

安妮艾諾找到了她的風格,不故作感人的平淡手法。於是父親的生活故事開始:一個平凡法國小市民的世界,受時代、戰事與現實的必然支配,他沒有什麼特別,但確實曾經如此。安妮艾諾寫下了許多父親的生活和性格的細節,又說:「我發現挖掘被遺忘的記憶比虛構記憶要困難得多。」

《位置》結束於父親的逝世,以及一些細節和感想,例如「無論天氣是好或壞,他都會騎單車帶我去學校,把我從河的此岸帶到彼岸。」「他最大的滿足,甚至可能是他存在的理由,就是我屬於那個蔑視他的世界。」那個蔑視他的世界,就是有教養的資產階級世界。

《一個女人》:我母親的事實

《位置》是關於父親,隨之而來的《一個女人》當然是關於母親。一式兩樣,又是從母親的逝世和葬禮開始,安妮艾諾已找到她自己的風格,不需要像《位置》般跟讀者解釋自己的轉向,但她也一再提醒自己和讀者,她怎樣寫、為什麼寫這一本書。

安妮艾諾自己說《一個女人》「可能涉及家族史與社會學、現實與虛構之間的交錯。 這本書可以被看作是一場文學冒險,因為這本書的目的就是找出關於我母親的事實,只能夠用文字來傳達的事實。」

在書中的文字描寫中,安妮艾諾的母親形象十分具體,哪怕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忙於工作,擺出公私兩副面孔,而且是時好時壞的平凡母親,但安妮艾諾的筆下,如此平凡的女人,都有值得書寫的地方,而且寫得生動,尤其是母親的處世和道德觀念,其實是有廣泛的社會真實意義。

安妮艾諾說母親渴望學習良好行為的規則,害怕做錯事,另一方面她又渴望知道流行和新潮的是什麼,著名作家的名字、近期的電影。「當人們談論她不知道的事情時,她會專注地聽,出於好奇,也因為她想表明願意學習。在她看來,自我改善是根本和首要學習的問題,沒有什麼比知識更珍貴……書本是她唯一小心處理的東西。她在拿書之前先洗手。」母親也不喜歡女兒長大,她害怕女兒會開始追求男孩子,對學習失去興趣。 她希望女兒一直是女孩子。

安妮艾諾「確信她對我的愛,也意識到了一個明顯的不公平:她整天都在賣牛奶和薯仔,這樣我就可以坐在演講廳裏了解柏拉圖。」安妮艾諾筆下沒有一句濫調的抒情,現實就是如此真實,從社會角度看,這就是階級流動,但從家人的角度看,這就是恩情。

後來,安妮艾諾的母親患上腦退化症,也終有一死。《一個女人》的結尾是一連串反思,我只引錄這一小段:「她寧願付出給大家,多於從他人處獲取。寫作不也是一種付出的方式嗎? 」也許這就是《一個女人》成書的意義所在。

《悠悠歲月》:歷史時間的流逝

《悠悠歲月》是一部自傳,但與其他一般的自傳很不一樣,書中沒有「我」的獨白式直接敘述,書中有「人們」、「我們」和「她」,安妮艾諾用了非主觀的角度講述從前的故事,這不單單是個人的故事,而是社會集體的故事,但集體中又有安妮艾諾的個人回憶在其中。

《悠悠歲月》一開始引用了契訶夫(Anton Chekhov)名劇《三姊妹》(Three Sisters)的一段話:「是啊,人們會忘記我們的。沒有一點辦法啊,我們的命運就是這樣。現在我們認為嚴肅的、有意義的、最重要的,將來有一天,也都會被人遺忘,或者都會被認為是絲毫無關重要的。有趣的是,我們現在絕對說不出將來什麼會被認為是高貴的、重要的,或者,相反地,什麼又會被認為是可憐的、可笑的……所以,可能是,我們這樣的生活,我們現在過得這麼習慣的生活,將來總有一天會顯得是古怪的,不舒服的,不聰明的,不夠純潔的,也許甚至是有罪的……」這段引來的話,指出舊日的事情總會被忘記,這就是命運。但更重要的是價值觀的轉變,從前認為是重要的事,現在可能被認為是有罪的。

《悠悠歲月》一開始就是一些回憶的片段,這些片段都會消失,一切瞬間消失,「從搖籃到臨終牀之間的詞彙也會淘汰消失。一切將是沉默,沒有一個詞可以說出來……

語言將繼續把世界變成詞彙。在假日餐桌旁的談話中,我們只是一個名字,愈來愈沒有面孔,直到我們消失在遙遠一代人的巨大不詳之中。」

由一張圓形照片開始,安妮艾諾追本溯源到她嬰孩時期的上世紀四十年代,她童年時經歷了戰爭的時代,人們的記憶圍繞着戰爭和飢餓。安妮艾諾用「我們」說出集體的經驗以及價值觀,她回顧了宗教、教育、道德等許多課題,社會和學校是保守的,但是大家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學校也有嚴格的規定以及學習的規律。「無論是公立還是私立,學校是一個在沉默和秩序中,傳授永恆知識的地方,也是尊重等級和絕對服從的地方……課程從來不變。」

安妮艾諾的敘述語調比較客觀,她沒有說這樣好還是不好,但她是親歷其中的見證者,而時代就是不斷轉變,人的欲望以及社會的趨勢,也在改變着整體的價值觀。安妮艾諾經歷了冷戰下二元對立的世界,也見證電影、文藝、文化的新局面,性觀念走向開放,羞恥感不再有效,犯罪感被取笑,消費社會出現,當然也有六十年代學生運動和左翼的興起蓬勃。安妮艾諾一句道出時代的危機:「物質的豐富掩蓋了思想的匱乏和信仰的侵蝕。」又一句道出新的局面和風潮:「一九六八年是世界的第一年。」

追本溯源 挽回記憶

進入八十年代,安妮艾諾四十歲了,在宏大的社會政治回顧中,她也提及了一點個人的經歷,她離婚了,和兩個兒子一起住,還有一個情人。在敘述中,安妮艾諾用一張照片引入她的似水年華,當中提及了自己的面孔、身體、心態、工作、母親還有丈夫等等。「她」的日常生活(即安妮艾諾個人的生活),可以說是當時社會的寫照,也是獨一無二的親身經歷。個人與社會集體的關係千絲萬縷,安妮艾諾說:「她想將這些不同的、不和諧的她自己的形象,組合起來,將它們與她在二戰期間的出生直到現在,她的存在的故事聯繫在一起。」既是單一的存在,又是融合了一代人的存在,正好就是《悠悠歲月》的經緯,也是安妮艾諾在寫這本書時面對的挑戰。

安妮艾諾直接探問:「每次開始,她都會遇到同樣的障礙:如何表現歷史時間的流逝,事物、觀念和風俗的變化,以及這個女人的私生活?」這個問題不容易解答,所以我們可以理解《悠悠歲月》以「我們」和「她」的人稱敘事策略,就是從外在出發,相對客觀地回頭看見自我和他人的整體圖像。

隨着時間過去,最終《悠悠歲月》的敘述來到二十一世紀,九一一事件和喬治布殊最為矚目,宗教正在捲土重來,但不是一聲不響就消失了的天主教,而是伊斯蘭教。當然,這也是互聯網的世界了。安妮艾諾依然用筆相對客觀,但她也帶抱怨地說:「一切似乎勢不可擋……到處都是富者愈富,窮者愈窮。人們睡在環城大道周邊的帳篷裏。年輕人冷笑一聲『歡迎來到狗屎世界』,短暫的反抗。只有退休人士感到滿意,並就如何存錢和花錢尋求建議,去泰國旅遊,在eBay上購物,並用Meetic線上約會。反抗會從哪裏來呢?……我們進入了對物品有所欲又有所恨的最令人受不了的時期,消費年代的高峰期。」這就是平庸和沉寂的當下二十一世紀。

經歷了大半個世紀的似水年華,安妮艾諾下筆書寫《悠悠歲月》,她已是六十六歲的婦人了,她指出自己已經失去了對未來的感覺,而未來被折磨她的緊迫感所取代。為何有緊迫感?因為記憶會失卻,人會遺忘,她要走進內心,找回往日的記憶和想像。「尋找已經存在但尚未命名的感覺,例如促使她寫作的感覺。」安妮艾諾的寫作目的,在此真正表露無遺了,就是記憶的挽回,舊日的記憶促使她寫作,將歷史與感覺寫下來。

《悠悠歲月》有吳岳添的中譯本,但書中有不少外國文化的詞彙、人名和作品名稱,這些翻譯成中文,令人摸不着頭腦,根本看不下去,所以不妨一看Alison L. Strayer的英譯本。至於《位置》和《一個女人》,有Tanya Leslie的英譯本,而本文參考的全來自英譯本。

安妮艾諾的作品,帶有社會學的方法,探視個人與社會的關係,涉及了家庭、歷史、習俗、法律、性觀念等範疇。她的作品真實、冷靜、客觀、簡潔,具有鮮明的風格,她的書足以記錄時代,其中《位置》和《一個女人》是回望父母的兩部突破之作,而《悠悠歲月》堪為代表作。

文•鄭政恆

美術•劉若基

編輯•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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