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外交官主宰下的香港政治前途

文章日期:2022年10月16日

【明報專訊】我兩個月前在本報的評論裏提及過一個視頻:一名十來歲的社運少女,在一街頭集會期間當眾指罵李柱銘,指他當年支持香港回歸,出賣香港人。我自己以前也批評過李柱銘以及民主黨,但很明顯,這名少女不了解他的個人歷史,他不是民主回歸派,她更不太了解香港政治前途問題的歷史。街頭政治高漲的時刻,當然容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與一顆冷靜的頭腦;如今,應該是時候平心靜氣下來,我會推薦她花點時間看一下張家偉最近出版的《英國檔案中的香港前途問題》。

利益申報一下,張家偉是我大學時代的師兄、「老鬼」,我們同在中文大學范克廉樓裏的幾個學生組織中混過,畢業後沒有碰面幾十年,最近在機緣巧合下重聚話當年。他當年讀政政系,做過學生報編輯,跟當年許多學生組織中人相近,對政治與新聞有濃厚興趣,而他可能是投入這個領域最長最深的一個。當許多同代人早已轉行,但他仍然在幾家大報裏做記者,採訪報道,還得過行內公認的大獎,直至最近才離開傳媒。更難得的是,他業餘還是一名獨立研究者,研究成果斐然,實在令不少如我這樣的學院中人汗顏。他很早便是香港知名的六七暴動歷史專家之一,除此以外,他也涉獵不少當代香港歷史的課題,在英國解封的檔案裏研究香港前途問題,則是他最新力作,據說他曾幾乎全職撰寫超過一年,此前調閱檔案的時間更不知花了多久時間。

「繁榮穩定」的重量

此書對讀者最大的貢獻,是把不少重要的檔案翻出來,甚至是大段引述,幾可成原始資料,給後人討論與研究。例如,他引用的檔案早至1968年,當中提及,在六七暴動後,英國政府的防衛及海外政策委員會已清楚知道,延續1997年屆滿的新界租約是不可能的,中國收回香港主權是必然的。翌年,英國政府的跨部門工作小組向內閣提交報告,也表明需要與中國合作,解決香港前途問題。因為他們相信,若臨近1997年,香港政治前途仍然未明,就會觸發信心危機及移民潮,英國政府上下不想這個英國殖民地「爛尾」,更害怕會「爛」到英國老家去。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個擔心愈來愈大,也成為不同部門利益的共同擔心。

擔心什麼?有人可能覺得這會令英國在國際政治上蒙羞,戰後沒落的帝國已夠衰了,沒有人想再來一次災難;有人也認為,香港弄不好,會令英國資本在海外的利益受損,香港可是英資在東亞最重要的橋頭堡;但可能有更多人擔心,香港的資本主義要如何下去?例如,到了1970年代末,距離1997年不到20年,港督麥理浩會擔心新界土地合約怎樣批出,只有這麼短期限的土地如何取得銀行按揭作地產發展?香港政府在新界的發展難道都要泡湯嗎?

這就是後來何以「繁榮穩定」會成為香港政治前途最關鍵的核心,英國政府始終覺得,維持「繁榮穩定」比維持英國管治香港更重要,故此,才能解釋何以英方後來與中方談判時,很快便放棄了「主權換治權」的想法。

作者撰寫此書,盡力以描繪及資料分析為主,詮釋極少,若有一個稍為全面的結語,全書會更完美。但是,畢竟歷史是書寫,總離不開書寫者自己的問題意識及當下處境,例如,此書撰寫時是2019年反修例運動之後,張在字裏行間便透露出一個觀點:中國共產黨早就是對主權的執著遠大於關心香港的「繁榮穩定」,換一個時髦點的說法:中共不怕「攬炒」。

從這個問題意識出發,回顧香港政治前途的歷史,也早見端倪。1983年9月,中英會談期間,雙方因為香港管治權誰屬的問題而劍拔弩張,所以,往常在會後新聞稿上的「有益及有建設性」字眼不見了,馬上觸發了恒指及港匯急挫。當北京擺出「你急我唔急」的姿態之時(魯平曾稱此為「穩坐釣魚船」),港府馬上要忙着救亡經濟,這便是聯繫匯率的起源了。更有趣的是,當時的行政局議員,無論是鍾士元還是羅德丞,卻還是認為英方應該繼續「企硬」才可以談下去(他們是最早的攬炒派?)。反倒是英國政府中人覺得:你們這些華人精英實在太衝動太激進,竟然不理即將來臨的災難;根據檔案,那時早已卸任的麥理浩似乎有點後悔委任了這些人入局。而更諷刺的是,《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後,他們又接二連三轉投中方陣營(好像只有鄧蓮如除外)。

從書中提及的檔案內容,能隱約地看出當時英國政府內部的張力。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我也讀到外交官系統的取態,與政治家是不同。在1970至1980年代時,香港歷經麥理浩、尤德及衛奕信3位港督,都是外交官,除了麥理浩,後兩位都在上任前跟中共打過交道,又會說流利的中文,加上當時的駐華大使柯利達,可以說是「中國通」治港。他們是西方國家對華交往政策(engagement policy)的最早鼓吹及實踐者,他們不願意跟中國對抗,所有英國的利益及訴求即使不是可以隨便放棄,也是可以協商及妥協的,基本原則是政治風險極小化。

找衛奕信算帳

我雖然同情理解他們的歷史局限,但也禁不住覺得他們太保守。而像戴卓爾及賀維這類政治人物,則比較大膽,想突破中方的底線,可是,對形勢的判斷,他們還是相當依靠外交系統,偶爾會跟外交部出身的官員爭論,但通常最後也不會堅持己見。也許,雙方有一個更大的背景及關注:如何維持以至擴大資本主義在東亞市場遊戲?在他們看來,這是符合所有人利益。不要忘記,新自由主義正是在戴卓爾時代興起,何况英資就是遊戲的一分子,他們只是從自己的專業穩守基本盤。

因此,中英會談的根本,就是當年溫文爾雅、綏靖為上的英國戰後外交官,碰上以政治意志強大見稱的中共元老鄧小平,結果如何,我們今天看得清楚。

正如張家偉說,歷史沒有what if,我們無法知道英國人「企硬」會怎樣,多想也無謂。我也不會像某個「國際政治專家」那樣,指摘衛奕信或柯利達為「賣港」,因為當年的「香港」,不是今天一些人想像及渴求的「香港」,也不是習近平想打造的「香港」。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由中英會談開始,對中共來說最重要是主權與治權,對英方來說是「繁榮穩定」,而香港人的權利,特別是制憲權,以至香港未來的憲制原則、地位等等,若不是完全不重要,也是極為次要的。按照張家偉的檔案鋪陳,英方也是在《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前後,才比較認真提出代議政制改革,因為他們此前害怕會令主權移交的過程變得不順利。

但話分兩頭,雖然當時已有政制改革呼聲,但香港人聚在一起能形成一個像樣的政治共同體,恐怕要更往後的時間(起碼要在回歸後),這個共同體的出現,是後來反反覆覆的政治過程的一個結果,在1984年時,這並不是一個大家認同的政治事實。在沒有強大群眾運動及訴求之時,我們期望英國外交官或政治家有如此決心及前瞻性為香港,恐怕是緣木求魚吧!畢竟,當年外交老手引導英國與中共達成協議,幫助延續了香港的資本主義繁榮超過30年(中間的經濟不景相對短暫及輕微);政治方面,雖然發生「六四」,又有後來彭定康的政改,但也總算打開了跨越九七的相對平穩政治局面,他們算是完成了他們給自己的歷史任務吧!當然,如今一切可能也終結了,香港人也愈來愈少人會領情了。

文首提及的那名曾經很激動的少女,不知有沒有去了英國,如果真要找人算帳,她可以去找差不多已屆90歲的老先生衛奕信。但我更期望,她把這本書讀後,會多想一下自己及香港要開創一段怎樣不一樣的歷史,她該怎樣扮演一個跟衛奕信等不一樣的歷史角色。

文˙葉蔭聰

編輯•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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