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菜園村高婆婆 放下鋤頭執畫筆

文章日期:2022年10月16日

【明報專訊】2008年政府因興建高鐵宣布收回菜園村一帶土地,由爭取不遷不拆,到逼遷、重新建村、開墾土地已過14載。當年一頭銀髮、站在抗爭前排的高婆婆已95歲,儘管無力再拿起鋤頭,高婆婆拿起畫筆,畫下她曾種過的作物、她記憶中的菜園村、她95年來的人生故事。一直關注菜園村的「影行者」為菜園村長者記錄口述歷史,為高婆婆舉辦畫展及分享會,說土地與人的故事。

說起落田多興奮

記者到訪菜園新村,高婆婆微曲着背,推着有座椅的助行車,徐徐走在村內小徑上,帶記者去看她家的田。田裏種了幾個又長又壯的水瓜,高婆婆說以前她家門口菜棚種了好多水瓜:「有人行過說可不可以拍照,我就說『好』。」水瓜囊曬乾後可以當洗碗布用,也可以當洗澡球。路邊木瓜樹結果了,她又自言自語木瓜長得這麼高怎麼摘。等木瓜熟了跌下來不行嗎?「跌下來就沒有了,木瓜熟了一跌就爛。」鄰居路過要去種蒜,說最近天熱,下了幾次生菜苗都種不了,高婆婆又閒談起種菜經:「應該8、9月可以下的了,8月頭種蒜嘛……」

菜園新村的村頭和村尾有兩塊公田,由全村村民共同擁有,每戶各耕作一部分田地。高婆婆家裏還特別預留位置做私家農地,種了大薯、香草等,土地圍繞着房屋,高婆婆在房間也能看到窗外的土地和作物。菜園新村是村民自行覓地,再自資買地、建屋、做基礎建設,村內規劃亦是由村民共同設計,如車不能入村,村民一出家門就能看到農地,或由小徑走到農地。但建村時間漫長,由拆村過渡到入伙新屋,有村民在鐵板、木板、發泡膠搭建的臨時屋內度過了5年寒暑。

拍口述歷史短片

「土載四方眾」成員蔡詠彤(Yoyo)亦是在這個時候認識高婆婆。當時關注菜園村、創作關懷社會的紀錄片的非牟利團體「影行者」,在菜園新村開展社區藝術計劃「土載四方眾」,記錄村民在菜園新村的生活。Yoyo曾在村內舉辦敬老節,請全村老人家一起聚餐,到不同老人家的家聆聽他們的故事、拍片記錄。「拍了幾條片之後,其中一個老人家就過身了,所以我拍完這條片,我不能給他看。」這促使Yoyo希望為村內老人家做口述歷史紀錄,從村民的人生故事看香港農業發展。「因為菜園村是一條雜姓村,村內老人家經歷過抗爭,經過搬村這個過程,他們又是一班種菜的農民,所以就覺得會不會可以試吓做口述歷史,可以記錄他們的經歷。」現在高婆婆是村內年紀最大的老人家。

約2018年,Yoyo和後來加入影行者的蕭翠萍(Apple)開始以文字形式記錄村民的口述歷史,到今年,她們將高婆婆和其他村民的故事結集成書(《菜園敲敲門:菜園新村口述史》)出版,書中插畫是高婆婆的畫作。Yoyo說:「我們試過做類似口述歷史的短片,但發現問題是,你好難用畫面去補充當時的歷史情况,或者只可以做一些好短的影片。」她們曾製作5至10分鐘長的短片介紹高婆婆以前到墟市擺攤賣菜、走鬼的故事(bit.ly/3T99bgn),「但一個90幾歲的人,你好難將她的人生故事濃縮到只有幾分鐘」。

回顧高婆婆人生

高婆婆名叫黃金福,生於1928年,小時候因生活貧苦,母親將她和妹妹賣作童養媳。金福在高家每天洗衣煮飯、上山斬柴、下田耕作。1957年丈夫來港治病,金福翌年也申請來香港,她做過工廠女工、打「住家工」,跟丈夫一起到長洲擔泥、抬大石建海邊的石壆,當年發工資後買的金耳環,她到現在還戴着。60年代高家搬到石崗菜站附近,即石崗菜園村,丈夫在菜站磅菜,金福就重拾鋤頭下田耕作。從前當童養媳為別人耕田、寄人籬下,菜園村的金福以耕田養活一家八口,她種的菜愈種愈多,愈種愈好,愈來愈多回頭客。高婆婆畫的農作物,她全都種過,有菜心、紅菜頭、洛神花、木瓜、熱情果、荔枝、龍眼……

《菜園敲敲門:菜園新村口述史》(1套3本,連同高婆婆畫作明信片5張)及菜園新村的農雜貨於不同寄賣點寄賣,詳情可留意「土載四方眾」Instagram(@earth.themultitude)

畫作有段古

【菜心】

「菜心、芥蘭、生菜、白菜、大芥菜,我什麼都種。」高婆婆以前一個人打理整片農田,灌溉也要花上半天,一天要淋幾次水,擔幾十擔水來往農田。「我老公買餸煮飯,我一個就擔把鋤頭掘地,旁邊的人就話『嘩,你快過牛呀,一朝掘咁多地』。」高婆婆清晨兩三時起牀,天未光就去割最新鮮的菜,拿到石崗菜站賣,菜再運到長沙灣蔬菜統營處。但菜站要扣佣金、「牌仔費」,「扣扣吓,啲菜賣1蚊你都唔得(賺不到)幾毫子。」賣不出的菜還會被倒落海,高婆婆分毫也收不到。到後來,高婆婆自己出市區墟市擺檔賣菜。「等我仔女大了點,不用我理,我自己種,自己出元朗賣,自己摘完拿去賣,自己賣1蚊1個不用扣錢,元朗賣賣吓又去上水,周圍都去,荃灣都去。」

【荔枝】【龍眼】

除了種菜,高婆婆還會種水果,其中最好賣的就是龍眼。「龍眼摘摘摘,綁好一扎一扎,一早就去荃灣賣,好好賣呀!」人人都讚她的龍眼好吃,又香、又甜、有蜜味,高婆婆回憶舊時就精神起來,說得繪影繪聲:「有九龍的客人,年年都揸車來買,他說其他龍眼沒這麼好食,無蜜味,泰國龍眼仲衰,防腐劑味臭的,有些師奶就說『我買泰國龍眼,我個仔又唔食、老公又唔食,買你的龍眼就多多都食』。」高婆婆很自豪,自己的龍眼新鮮摘,當然比坐船又坐車的泰國龍眼好吃,「我天濛濛摘就出去賣,即日即食」。高婆婆讓客人試食龍眼,有人不停地吃,吃到天橋底滿地龍眼殼又不光顧,「都唔知食幾多,食完就走人,唔買喎,呀咁樣嘅人都有嘅」。

【白蘭花】

高婆婆也擺賣白蘭花,舊村和新村家門都種了白蘭樹,從前白蘭花開時,她就爬上菜棚摘花,由凌晨摘到早上八九時,她用白蘭樹葉摺成容器,盛載清香的白蘭花,拿去元朗、荃灣賣。她說白蘭花好好賣:「有些人行過了,說『你的花好香呀』,又轉過頭來買,有些人的白蘭花沒那麼香,隔夜摘定的,沒那麼香。」她試過因為摘白蘭花,爬到天棚頂,腳踩在樹枝上,樹枝一斷,人和樹枝一起跌落地,頭撞上石頭。「跌完我還去賣花,不怕跌、堅持、不怕死,那時候花好賣。」後來她又跌過一次,跌到全身瘀傷。

【鵝】【雞】

「什麼都養,豬又養、雞又養、鵝又養、鴨又養……」高婆婆種完菜還要餵家中的牲畜,幫母豬接生。她跟記者說雞也很好賣,她到元朗擺檔賣菜,旁邊阿伯賣雞,她問阿伯雞是哪裏買的,阿伯說是深圳,從山上捉的。她就一早過關去深圳買雞,還嫌同行丈夫走得慢,「天未光未開關,我等一開門就嗱嗱聲去,行快快,那邊又不是好多雞,只有30隻,你不行快,靚的雞就沒有了」。50元買雞,150元賣出去,「袋幾百元出去,賣完有成千元,一日賺四五百元,幾開心」。

【數字】

高婆婆沒有讀過書,不識字,直到開始學畫畫,要在畫作上簽名、寫作畫日期,高婆婆才學寫自己的姓,還練習1至31的阿拉伯數字寫法,因為一個月最多有31日。「我學寫1、2、3、4,不懂得寫個6字,寫來寫去都錯,又9又6。」高婆婆說「6」字不知道要怎麼轉圈,「4」字也很難。有人來看畫展,稱讚高婆婆懂得寫字很厲害,她有點沾沾自喜:「『嘩,這些字你都識』,我說學寫罷了,我不懂得揸筆,我(只懂)鋤地種菜,搵把鋤頭鋤下地、種下菜。」

拆不掉的感情

現時高家的田主要由高婆婆的女兒高春香打理,「我以前都不明白我媽媽,她起牀第一個動作不是先找我們」,而是先下田看看農作物。她從前覺得媽媽這樣很奇怪,但現在她自己也是如此,耕田成為她生活的其中一部分。「起牀先去看一次所有植物,例如你可能就會發現有收成,或者又會發現有些植物死了。」她指指籬笆的麒麟果,這棵麒麟果樹種了5年,但還未能成功開花結果,最近麒麟果樹開花,但沒結得成果就凋謝了,「你就會日日看着它。」她從小在田裏長大,看着爸媽耕作,小學就下田幫忙。像高婆婆一樣,她對土地有着遷拆不掉的感情。「第二個因素是這片土地是經過好多努力,血汗水都有,才得番來。絕對有一份感情,絕對有一份強烈的感情在這裏。」

女兒接手 讓媽媽重拾信心

「對一些老人家來說,可能她們成世最叻就是耕田。」Apple說。菜園村的土地使高婆婆自豪、自我肯定。「她每一次這麼繪影繪聲地說這些古仔的原因,是因為她真的不捨得這些事,她想再出去擺檔賣農作物,但現在未必有這個能力。」Yoyo說。高婆婆到90歲時仍然會下田耕作,到荃灣賣菜,近年體力衰弱了,就減少務農,但仍會每天到田裏看看。高春香稱媽媽仍然會照料田裏的大薯、芋頭,幫忙堆肥等,「雖然她說沒有種,但仍然堅持她喜歡吃的是自己種的,這些大薯仍然是她倒泥」。高春香說媽媽是舊時代的女強人,沒有心理準備退下來,感到力不從心,覺得自己老了、無用了。「例如有時叫她吃飯,她會說『吃這麼多做什麼,都沒有幹活』,即是她覺得有生產才可以吃得多。」所以她讓媽媽學畫畫,希望讓高婆婆再一次肯定自己的價值,找到生活的重心。

田地也像是一個讓菜園村老人家互相陪伴、一起年老的公共空間。走過菜園新村的公田,高婆婆問田裏正在下菜苗的鄰居在種什麼,田裏的婆婆一時想不起菜名,舉起菜苗讓高婆婆看,「不記得了……這是什麼菜呀?」兩人都想不起,是油麥菜嗎?不是。莧菜?不是。通菜?也不是。高婆婆笑着說自己:「哎呀,無用喇!」Yoyo回答:「慢慢記囉!」推着車慢慢走回家的時候,高婆婆想起來了,是芥菜。「我覺得在高婆婆身上學習到面對年老是一件怎樣的事,今次比起我上一次見她,這樣子散步,我感覺到她再累了一點,但她都會好努力去推架車向前,『我要行呀!』的感覺。」除了畫畫,高婆婆還自學了用膠帶織籃,因為建新屋時剩下很多綁建築材料的彩色膠帶,她想起朱凱廸說塑膠不能分解,不想把膠帶掉到堆填區,「不一定要只是幫老人家,可給她機會去試,至少她能夠肯定自己可以做到這件事」。

文˙ 朱琳琳

{ 圖 } 受訪者提供、朱琳琳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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