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現場:二十二大那一天

文章日期:2022年10月30日

【明報專訊】月初過生日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好老。明明身邊還有很多前輩,說出這樣的話似是有些不敬,但是內心確實有一個聲音在問:「什麼?已經開二十大了嗎?」10年前的十八大,於我而言似乎還發生在昨天。

那也是一個北京的深秋,一早一晚已經很涼,9月份開始駐京的我,原本打算駐到10月、參加完十八大就結束。誰知十八大會期遲遲未公布,直至9月底才宣布會在11月召開,「咁我做埋佢咯。」我對上司說。只不過,9月帶上北京的衣物實在不足抵禦供暖前的秋寒,那一年北京還罕見下起雨夾雪,室外接近零度,房間內的暖氣管剛剛開始試水,只有微不足道的一點暖意。「好凍!我呢度落緊雨夾雪啊。」「咩話?」「雨夾雪啊!」「哦,嚇到我,以為落『乳鴿雪』咁正。」朋友和我在電話中開玩笑,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深秋 霧霾 雨夾雪

當年的北京還是霧霾圍城,雖說秋天一般沒有沙塵暴,但雨夾雪落在路邊的車窗上,還是會打出一個個泥點子,落在地上,就是一個個小泥潭。上京時,我特意穿了一雙Timberland,方便跑來跑去,卻不是太防水,很快連鞋帶襪都濕透了。回到住處,我將鞋子隨手反轉扣在暖氣管上——心想它反正還未很熱——然後就去處理其他事情,包括暖一暖幾乎要生凍瘡的腳趾。

果然就出事了,忘記了把鞋放在暖氣上多久,當我再拿起時,發現其中一隻鞋的鞋底打橫斷裂。我十分懊惱,打電話和朋友抱怨,「你不是說Timberland可以穿十年八年嗎?」「原本就是,但架不住你放在暖氣上烤啊。」沒有辦法,我只能照樣穿着爛鞋出門,凡見到水坑就跳過去,來到最近的商場,隨便買了一雙國產波鞋,款式不挑,只要碼數能穿就行。我就是穿着這雙鞋,跑完了十八大。

四圍跑到「代表通道」

那時的採訪時光,就像是這雙不完美的國產波鞋,它隨便,但不怕樣衰,最緊要可以跑來跑去。我很懷念還能在人民大會堂東門外廣場追截代表採訪的日子。中共代表大會只是五年一度,但全國「兩會」年年都開。後來落馬的深圳市長許宗衡,以前是港媒「寵兒」,他有問必答,還會故意為記者放慢腳步,個子不高的他自己也被擠得滿頭大汗,仍逐個回答所有問題。現在的「第一夫人」彭麗媛,剛剛卸任政治局常委的韓正,以前都是可以「扑咪」的。更不用說常被「擺上枱」的毛澤東嫡孫毛新宇,以及「高人一等」的籃球員姚明,還有一跑起來誰都追不上的田徑運動員劉翔,為各大傳媒的兩會報道提供大量花絮片段。

懷念混亂的快樂

現在搞的「代表通道」,斯文有禮,很有秩序,一問一答全都是精緻安排的大戲。但在以前,整個東門都是一條「通道」,代表們從廣場下車,要經過重重記者包圍才能去到大會堂;而記者亦要煉就火眼金睛,不論是惡補名錄,還是手拿打印相片「貓紙」,要從幾千代表中認出目標人物。

我懷念的是一種混亂的快樂,每一場「扑咪」都有新的挑戰,不知道自己能收穫什麼,也不知道與行家比是輸是贏。不像現在,什麼事情都被安排妥當,幾點上車,幾點採訪這個,幾點採訪哪個,而行家與我都是一樣多。或者有些人需要這種「安全感」,還說怕記者因為爭先恐後而摔跤跌傷,但與「有料」相比,跌倒怕什麼?我也跌過,爬起來就是了。

二十大的間隙,我與一名港澳辦工作人員聊天。他說到十九大時如何如何,我接話道十八大時如何如何。他看了我一眼說,「你……你有那麼大了嗎?」我這才意識到剛才的對話有點「暴露年齡」,那也不在乎再暴露多一點。我再說,「其實十七大時我剛入明報,但那時我什麼也不懂,幫不上忙。」他說,「那邊的老前輩XXX,從十三大開始報道,一直到現在。」

我突然想,自己還能再跑多少屆大會呢?從十八大到二十大是10年,且不說「人生有幾多個10年」,而是中國(包括香港)的當代史,每個10年都如此不同。10年前的我絕對想不到今天二十大的境况(大概5年前的我能想到吧),那時有位同事剛由試用期轉正,大家還開玩笑說她是「明日新星」,一定「十九大上位」;有位前同事做完之後就離職,說自己做過「兩會」和黨代會,已經將中國新聞的重要場合都經歷過、感覺圓滿了;還有「反華勢力」朋友覺得,中共都開不到十九大就會「滅亡」。

現在呢?10年前和我一起「扑咪」的戰友們,有些退隱江湖,有些移民外國,有些連所在的傳媒機構都消失,還有的因為各種原因,已經永遠離開我們。而我還站在大會堂外的台階,即使這台階空空如也沒有代表走過;我還在坐在會場裏的記者席,即使只是看着直播大熒幕、看着一場場愈來愈精心堆砌的演出。

可以的話,10年後仍想看看

這樣好嗎?我不知道。或者離開了的那些人,即使他們還在,也受不了這種安排。坦白講我也不喜歡,不喜歡一天要測兩次核酸,不喜歡所有採訪場合都要預約報名,不喜歡記者席要劃定座位編號。

但我仍想看着這一切,看看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對記者來講,「在現場」永遠比不在更好。10年前的常委見面會,是習近平上台後第一次見記者,那一場我沒有去,成了一個小小的遺憾。像是心中的一粒砂,雖然不大,但感覺總是不太舒服;今年我去了,似乎那一個洞是補上了,但我又有了新的願望:我想看看,再過10年後會怎樣?中共的二十二大是怎樣召開?

不知道10年後我還是不是記者,還能不能到現場。但如果能的話,我願意為此在接下來的10年鍛煉身體、健康飲食、早睡早起,只為到那一天還能奔跑。

文、圖˙林迎

編輯•利永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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