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吳海傑 研政治×查 破香港自由神話

文章日期:2022年11月13日

【明報專訊】走進吳海傑在港大法律學院的辦公室,一室溫暖。最當眼是白牆上一幅畫着一對小女孩的粉色畫,「是我的大女細女,今年已18歲和15歲了」。穿著輕便的他笑容、聲線明亮又親切,這個會用周星馳電影向學生講大清律例的法律史學者,從書架上拿出他的新書,請坐請坐,斟給我一杯清水,說一個黑暗故事,足以讓香港人觸目驚心,「今天我跟你坐下聊天,明天你就可以消失不見」,主題是□□□□的政治審查。吓?□□□□××××○○○○,正是從這些說起。

從前有個報紙檢查處

「你很熟悉吧,報紙是日間採訪、夜晚排版、通宵印刷、清晨就賣,但當時排版之後,必須將最後的稿拿到香港報紙檢查處去審。」稿件被打個大交叉,蓋上「此稿不得登載」的印,在執字粒年代就可能變成報紙上連串不明的□□□□。港大法律史教授吳海傑新書Political Censorship in British Hong Kong: Freedom of Expression and the Law(1842-1997)就以這份1931年的香港報章手稿為封面,研究港英時代的政治審查與言論自由,由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

「我想提出的核心問題是,香港的自由從何而來?」他的法律學位就是在港大讀的,「在我受教育時或往後的時間,都有個類似的印象,香港的自由是來自殖民管治或英式法律制度」。這幾年香港人都見慣風浪啦教授,哪有這麼天真,但想來殖民地官員應該有過「我老家講言論自由,在香港都不能做得太過分」那類掙扎?「沒有,我翻了成千上萬頁的解密文件,沒一個倫敦及香港機密檔案的溝通中,討論給香港人什麼自由是建基於普通法的價值觀是什麼、法治是什麼,一個字都沒見到。英國在19世紀已確立普通法應該尊重司法獨立、言論自由、新聞自由、集會結社自由,但其實殖民官員沒想過讓香港人享受。」

「香港人有自由還是無自由,其實來自國際關係、地緣政治,特別是(殖民管治)155年裏,中國與其他國際強國在地緣角力、博弈出現的結果,影響了香港人有幾多自由;英國對華的政策在不同階段的改變,亦令香港人有時會多些自由,很多時候是少了自由。」

1939年5月4日的《華僑日報》〈重慶昨被狂炸大火/激烈空戰×喪七機〉,他先來個猜猜×是誰的簡單題目,答案是「日」。「在1920、30年代,尤其英日同盟結束之後的1920年代末,英國對日本侵華是採取所謂中立的立場,有點曖昧地討好日本,所以不想香港成為反日基地。」打交叉工作誰來做?一個擁有很大權力的神秘機構——香港報紙檢查處。「1920年代有兩場很重要的罷工,一個是1922年海員大罷工,一個是1925、26年省港大罷工,差不多令香港政府垮台,要走佬咁滯,當它面對國家安全、管治安全受很大威脅時,就決定不再讓報章說其想說的,執行前所未有的新聞檢查制度。」這個機構在什麼時候消失,史料未見記載,從交叉、方框、圓點逐漸消失,可知大概是1950年代。更自由了嗎?非也,只是形勢有變,做法隨之而變。

今日見面 明日消失

「戰後很多難民來港,內地報章也避難來港開檔,太多報紙了,幾個人日日去審搞唔掂,於是一出報道就用嚴苛法例去懲罰你,例如不需要法庭審判就可遞解你出境,即是今日同你傾緊偈,明日你就消失了,因為凌晨已被警察政治部帶到當時在天星碼頭的火車站送回大陸。」如果問問大陸親戚說沒見到你,吳海傑對記者說:「原來你被困在香港的拘留中心!」當時還有另一條法例,可令記者、編輯未經審判就可被無限期拘留。教育界同樣風聲鶴唳,教育司署有類似警察政治部的部門,「審查學生、教師、校長背景,建議不請哪些教師、開除哪個校長」。為何採取這種策略?又得看看當時國際版圖:「冷戰發生將香港根本的角色改變,不再只是國際商貿城市,變成了國際情報間諜城市,美國在香港蒐集情報;中共利用香港做統戰,向東南亞輸出共產主義;國民黨又在此地收集共產黨的情報試圖反攻,亦將情報賣給美國。」這時英國打的算盤如下:「香港旁邊是全世界其中一個最大的共產主義國家,萬一過了深圳河,香港沒辦法作軍事抵禦,又不可完全趕走國民黨及美國間諜活動,因為倫敦支持從全球層面反共,同時間又不能讓它發酵得太大,所以一有事就趕人走、拉人,亦不能透過法庭做這件事,因為會令它成為舞台,這些人上庭時就會宣揚很多政府不想在公眾宣揚的事。」

關於法庭的紀錄,也泄露政府的態度。「1919年有9個中、小學生在中環現時九記牛腩所在歌賦街的位置,拿9把黑遮行落皇后大道中後被捕,告他們未有牌照巡遊,原來雨傘上面寫了字,就求其找一條條例來拉人。當時的地緣政治背景,是在歐洲列強的支持下,中國山東在一戰後由德國送給日本,全國瘋狂大示威、反日貨,香港這班學生宣稱老師叫他們這樣做,在傘上寫『買國貨』,而當時有英日聯盟,所以英國肯定不想香港有罷買日貨的浪潮。法官說學生應該好好讀書,不應參與遊行示威,有善心人搵鬼佬幫學生打官司,說你咁告佢,明顯是政治檢控啦,如果上面寫『買英貨』,你會不會拉人?被盤問的警察說當然不會啦。」答得那麼直接?「你今日覺得會掉下巴的事,當年是日光日白之下的常態。佢當日覺得不是醜事,覺得維護國家安全是應有之義,政治檢控你是正確。」

「自古以來」的謬誤

故事所以黑暗,不僅因為審查是由龐大系統日常執行,「講得衰啲,這是打破神話的一個研究」。在殖民管治的130幾年內,也不是沒有人抱過不平,他見到1930年代其中一篇□□□□的報道,關於立法局議員、律師羅文錦提請撤銷華報檢查,「他引用很多英國法律的原則,去跟當時的輔政司拗,說根據英國法治不應該有新聞預審。更有趣的是,這報道本身的內容都被刪」。

可是到了1970年代麥理浩來做港督,香港人突然好自由。「不是麥理浩人品好,我不知道他人品如何,很多人會說70年代是黃金年代,但認為因為麥理浩好人是諗多咗,與此無關。他來港有個很重要的任務,是將香港與中國大陸的生活水平擴闊,增加20年後與中國談判香港前途的籌碼。從那天開始,香港就被解放,香港人以前沒有的自由,都有了。」他提到香港電台在1928年成立,「及後有商業電台、麗的呼聲電視及電台、後來又有TVB,然而直至1960年代尾,他們報新聞都是讀政府提供的新聞稿」。審查官員還對港台播的歌聽得仔細,挑出有問題的歌曲,「《滿江紅》因為有太強愛國英雄主義就不可播,是深入到這樣的程度」。到1973年畫面完全轉換,在香港舉辦一場英聯邦新聞協會的活動上,麥理浩宣告「新聞自由絕對是必要的,香港的傳媒就如世上所有地方,刊登的內容不會受政府限制」。

民初法庭帶衙門色彩

吳海傑把故事說到最後,「聯合聲明一簽,香港就進入法律洗白的階段,如刊物管制條例被刪、電影審查條例被大幅修改。加上80年代末有兩件重要地緣政治事件,令香港人更加能享受自由,一是天安門事件促使香港有《人權法》,將言論自由、新聞自由放在有憲法地位的文件上;二是戴卓爾夫人下台令香港得到一個新的港督,彭定康對於中國的態度就不需要多介紹了。香港在90年代成為全世界對其自由都非常讚譽的一個地方,如果你在1980年代才出世,就會有英國管治下的光輝歲月是自古而來這個誤會」。

他的笑容依然明朗:「這本書可能是比較黑暗的歷史,但亦是必須要面對的現實,它會令你成熟。」成熟皆因學懂人如螻蟻,視乎大國怎樣下棋,我們的自由就時有時無?「我想最關鍵的是不要人云亦云,特別是說到一些『自古以來』的事要看證據,也要多關心國際形勢、地緣政治如何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這段歷史不是亞洲小城市的歷史,而是全球強國在東亞角力其中一個很大的環節,我希望能從中學會將香港放置在大世界去看,不只看眼前的。」

眼前這個學者形容「如果不是種種機緣巧合」,今天的他可能仍在IFC上班。吳海傑離開爭分奪秒的金融世界轉走學術之路,不過10年。法律學院簡介中提及,他曾任跨國上市公司的首席投資官和財務總監,專注中國和亞洲的收購併購交易,亦曾營運私募股權基金管理公司,他的舊日常態,一星期飛兩三次。「私募基金管理主要做收購合併,好簡單,你好有錢,你畀1億我,我幫你攞住1億在亞洲不同地方買些未上市的公司。舉例,我今日見到20年後的阿里巴巴,在它未貴時買20%股權,到它上市升值時就賣,可能已賺20倍。」好像很刺激,是不是如電視劇中二人面對面坐,你的對白就是「你間公司好有潛力」這樣?「類似吧,當然也有人會直接找你說『我的公司好有潛力,希望你投資我』。我們見100間公司,可能都投資不到1間,聽盡千奇百怪的生意,所以朋友如果告訴我有人要他投資什麼生意,我就知道有些明顯是神棍,哈哈哈,那是我的前世了。」

從教人投資未來的狩獵場,跳到埋首故紙堆的學術界,他說確是翻天覆地的改變,歷史一直是他的興趣,適逢中大開設非歷史系本科生可修讀的碩士課程,他便半工讀3年,再辭職攻讀博士學位,研究民初法制的現代化。「北洋時期在1911年辛亥革命之後,去到國民政府成立的1928年之前,當改朝換代,人民一覺睡醒就換了國旗,好似香港回歸咁樣,陳方安生昨日招呼緊彭定康,今日招呼董建華,其實佢都係陳方安生嚟啫。所以那段時間新的法院其實都是以前的法官去做。」他述說當中改變是有過程的,「謀殺案要驗屍,應要用科學方法去解剖,但當時沒有條件去做,就繼續用宋朝《洗冤錄》的方法去驗,所以那段時間現代法庭某程度上仍帶衙門色彩」。

交易不代表背叛靈魂

至2012年回到母校任教,2013年開始構思政治審查的研究,近年他還走入公眾視野,擔任過港台學術清談節目《五夜講場—歷史係咁話》主持之一,談到這一節,他總是語帶感激與自豪。「多謝監製羅志華,非常前瞻地開創電視先河,可惜現在無得做,這是我過去10年其中最享受的一份工作。」他說貫穿兩個世界的,是他喜歡嘗試新事物的個性,這本新書現時的英文版雖偏向是學術書,亦是發掘另一個角度去看大眾老生常談的觀念。中文版即將推出,「我在序中也寫,我會支持保障法治與自由,但反對基於錯誤的歷史觀。我覺得今日還會繼續有很多人對法治有興趣,現在是欠缺用正面陽光的方法幫大家療傷」。

明明故事黑暗得很,正如商場上的買賣因自身的利用價值任人擺佈,何來陽光?「利用價值,你說得好好,香港的價值其實很重要,如果香港沒價值,改變也不會發生,沒價值為何麥理浩會給你自由?如果完全沒價值,英國根本不需要為此費心,所以自身的價值是重要的,你以為被人擺佈咩?其實你有價值時,別人擺佈你的空間就細好多。」以他的眼光看,香港的價值在人,「大家走晒就保留唔到㗎喇,人的質素、教育、能力、信念,都是價值一部分」。

講生意經,也講歷史,也講將來。「你係被人利用,但利用你的人不是所有人都利用,在公司工作都可以話被人利用,大家是交換,不可奢求『我廢,你又對我好』。」面對國際形勢的現實調整策略,增加生存空間,「要交易不代表要背叛靈魂,最純的信念也不代表一定成功」,時機、策略、信念都重要。如何持守信念?他指指頭頂上太太畫一對女兒的那幅畫:「我對女兒說做人要心地善良明白是非,說話好簡單,做就好難,但記住囉,自己提住自己囉。」變和不變,他經歷過也書寫過,有人問新書談審查敏不敏感,又有人問怕不怕書被利用壓制自由,他語氣坦然:「作為歷史學者,就讓史料說話,想太多也沒有幫助,會影響我寫的情緒,甚至令我有自我審查的傾向,所以我不會理。」過去與未來、黑暗與光明、現實與理念,在互為映照間能讀到什麼,端看各人體會了。

文˙ 曾曉玲

{ 圖 } 李紹昌、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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