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今年6月，香港足球代表隊相隔54年再次晉身亞洲盃決賽周，是為體壇一大喜訊。在香港，喜歡足球的人很多。記得中學時代，總有一班同學一放lunch或放學就衝到操場踢波，而班際、社際的足球比賽總是比較熱烈。在專業足球的領域，港人對英超有種特別的偏愛。我自己雖然不睇波，但都知道曼聯和利物浦的擁躉之間可以鬧得面紅耳熱。然而講到本地波，得到的整體關注卻似乎總是不及國際波。在香港當職業足球員，更是難捱。經過東京奧運，假若子女說要去打劍，家長可能都會支持。但如果孩子說要踢波維生，父母大多數應該仍然會斷然反對。今次我們來到香港大球場，訪問全職足球員兼香港代表隊成員陳肇鈞（Philip）。他今年剛踏入了30歲，入行超過10年，走過一條不平坦的足球路。
不做騎師 赴巴西受訓
Philip的父親是著名冠軍騎師陳柏鴻。年紀輕輕時看到父親的風采，都想過投身騎師行列，希望能夠感受當中的刺激。然而，騎師畢竟是好罕有的行業，而且能夠受訓的地方不多；相反在學校裏，同學不是打籃球就是踢波，大家埋堆玩，好自然就愛上了足球。「競爭又大，又想叻，又鍾意睇波。那時又流行英超，我記得好多attention放在英超、曼聯，還有英格蘭、巴西國家隊，正是熱潮當中。」慢慢他便完全忽略騎馬，全心想要踢波。其父親雖然從來都無想過要訓練他成為騎師，但由於始終是運動員出身，所以支持兒子在足球方面發展。
14歲的時候，Philip在足球學校教練引薦和父親全力支持下，隻身到巴西的甘美奧球會受訓。「當初這個決定是同屋企人一齊討論的。讀書方面，一來不是特別優秀，二來不是特別有興趣。我老竇都是一個運動員，自己都是捱出來的，佢就揼我去捱1年。甚至乎可能打算更長時間，但1年原來已經好夠。」機會珍貴，但可想像如此年輕便要自己一個到非英語國家生活，並不容易。Philip回想起來，說當時預計了會有不少挑戰。他坦言如果自己為人父親，都不會放心容許兒子去。在1年內，他得到好好的體驗。除了技術外，更重要的是對足球有更深刻的體會。「那邊的人比較窮，要捱，無足球就無生活。在香港，足球是一個選擇，在那邊卻不是一個選擇。我真的見到他們可以不去教會，但不可以不去睇波，一定要睇主場的比賽。在那邊是信仰來的。」親身體驗到森巴足球的魅力，令他對足球有更大的熱情。
不過剛回港的時候，兩地的落差反而令他有點低落。「因為那邊見到人家如何去高舉足球這件事，如何憑足球去連繫大家，你會看到足球的力量影響到幾多人。當你返到來香港的時候，發現不要說是足球啦，香港人是不相信運動的。」他有短暫思考過是否真的要繼續踢，但好快便下定決心，要全心全意投身足球世界。一開始時在東方跟操，後來在教練李志堅（堅sir）的帶領下，在深水埗和一班同伴由丙組開始踢，踢到上甲組。Philip後來效力過的球會包括橫濱FC香港、南華、冠忠南區、傑志等等，最近則是自由身。
兼讀大學 憑信念捱過
Philip雖然是職業足球員，但在某段時間也同時是香港大學的學生。那時他透過運動員計劃入學，一邊讀書，一邊踢波。對他而言，那段日子非常辛苦。他自問讀書能力麻麻，而且year 2的時候加入大球會南華，要求非常高。他也時不時需要出外作賽，難以兩面兼顧。「每日朝早練波不能skip，撞正返學的時間，要找人告訴我堂上發生了甚麼事，真的好辛苦。加上每年我們要出去比賽，那時踢亞協，有半年要出外踢一些作客比賽，一出去最快都4日、5日，又無法上學，但又要趕deadline。雖然好多可以在電腦上看到，但你不在學校就是不在學校。那時真的特別辛苦囉，發噩夢都見到自己趕不上deadline。」結果成績愈來愈差，導致要見board。校方要他在踢波和讀書之間二揀一，並在一星期內答覆。經過一番議論，Philip爭取到把3年的課程攤分為5年來讀，最後在2017年畢業。他回想起那段時光，仍然有點不忿。「到現在我都覺得（校方）有點不體諒。無話公平不公平，但是受了好多不應該受的事。講真，當年出外幫香港攞獎牌，又是代表香港出外，為何不會用其他方法去支持香港運動員呢？」雖然好辛苦，但終究捱過了。他說那時完全無法享受，只是憑着信念一步一步行。
Philip到目前為止在球場上最深刻的時刻，相信也是香港球迷都不會忘記的時刻。2014年，他剛加入南華會不久，卻飽受傷患困擾。首先一隻手被波省中而斷骨，然後其中一隻腳有骨裂。他形容那一年好奇怪，甚至覺得可能已經走下坡，不過竟然獲選中加入香港U22踢仁川亞運，自己都有點驚訝。在分組賽對上強隊烏茲別克，接近尾聲時以一敵四，繼而射門，為港隊逼和1：1，成為功臣。「都是憑住自己相信自己，秤返起自己。在亞運烏茲別克那場入了球靚波，我覺得是靚波來的，令到人家會記得番我。跟住都順利，奪得最佳香港青年球員。那一球就特別深刻印象，因為做到一些我知道自己做到的事。成個過程有點夢幻，但是是真的。」
第二個時刻，當然要數最近的亞洲盃外圍賽對柬埔寨。港隊成員在印度作賽，可謂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情况相當惡劣，個個中晒肺炎。那時大家都討論要不要捱埋佢，因為都無得withdraw，無得退出。自己其實當日都有點不舒服，都係捱埋佢。然之後就頂入了一球插水式的頭鎚，攞到3分出線。」Philip說其實不只是那一球，而是整個過程中大家都發揮得好好，一同在惡劣環境中為香港爭光。過了54年，港隊再次晉身決賽周，他說實在非常難得。「當然在香港人眼中不算是甚麼，因為香港人眼中暫時只得奧運金牌。但團體運動其實真的相當之難，好多人不明白這一點。我們香港人的體格細過外國人，速度、力量，或者甚麼都好啦，在人家之下。當香港入到亞洲盃決賽周，我覺得其實真的好似在奧運攞咗個銅牌。」能夠寫下港足的新一頁，Philip也為隊友感到光榮。
1億起天橋 懶理運動員
在香港地踢波難，似乎已經是常識。走在球場上，當然感受更深。Philip直言覺得香港整體其實不支持運動。「我是一個直話直說的人。香港可以揼1億去起一條天橋幫人節省5分鐘的路程，但不會揼100萬落去幫一班失業的運動員，或者退休的運動員，去建立他們的將來。」東京奧運，張家朗、謝影雪等表現出色，可能令大家多了關注運動員，但對於足球這類團體運動，Philip覺得依然被忽視。「就算好多其他好努力的運動員，已經幫香港出過賽，威水事無數，比我多幾十倍，到今日都是得不到應有的認同。可能在球圈或者朋友面前，是一個球星，但出到街或者政府……講真踢完一個比賽，你叻的時候，就拍拍你膊頭說『好嘢好嘢』，就係咁多囉。」近3年疫情關係，球壇的情况更為惡劣，令某些球員都開始考慮轉做教練。「聯賽有1年要腰斬，有1年是閉門作賽，有1年連誰奪冠軍都不知道，一定影響了好多。你失去吸引力，就無人去搞。我們minimum每年有10隊超聯球隊，但有1年搞到得8隊。原本得7隊，有一隊就突然之間走來話搞多一隊好睇啲。去到如此地步，個聯賽已經好兒戲。那一年基本上我對完你，下個禮拜就你對我。」老闆見狀不肯投放資源，更遑論有甚麼sponsor，好多球會也減budget。「你不會話完全不想再踢，但你會降低了對足球的expectation。這就是香港足球的悲哀。」他相信疫情後會有改善，但破壞只需一日，重建則需要好長時間。運動員的生涯短暫，重建所需的幾年，可能就是某些運動員最高峰的時期。談到這裏，Philip指一指我們身後的大球場：「現在話要拆香港大球場，順勢改變好多嘢。當你拆呢樣拆嗰樣的時候，要重建不是講一日一夜可以搞到。」
雖然整體情况艱難，但Philip自問足球路相對順暢，也經歷過2018、2019年這個港足的高峰期。他說好多年輕球員剛出道時，不容易找到球會。但自己幸好初出茅廬時已經算是不錯，得到南華會邀請。雖然斷手斷腳的時期會自我懷疑，但後來發展得不錯，得到回報。入行以來，他從來無想過放棄，始終足球是他喜歡的事。他深信足球不會放棄自己，所以他也無理由放棄足球。
香港人需要香港足球
我自己雖然不睇波，但身邊有些朋友是資深球迷，因此我間中都會看到球圈的新聞、消息。某些球迷對於球員的表現，非常尖酸刻薄，時不時會狠批。曾經就有足總的職員批評Philip為「災難級」。對於網民批評，Philip說年輕一點的時候確實會受到影響，但慢慢便磨練出比較堅強的心態。畢竟在南華受訓的時候，一班球壇老大哥非常嚴格，自己已經習慣了。對於網絡言論，他笑言已經可以左耳入右耳出。「不要說踢波啦，你做歌手，難道就個個都鍾意你？你怎可能可以討好成個世界？無hater是無可能的。有時就是鍾意看一些撐你的球迷去反擊那些批評吖嘛。個個鍾意你？怎會有可能？容祖兒都做不到啦，Mirror都會有人憎啦。」他稱寧願球迷入場鬧，都不要只是在網上做鍵盤戰士。
今年30歲，Philip完全未想過退役。他感覺新一批年輕球員，暫時仍然未準備好。他20多歲的時候，也會想過自己好像踢得不錯，質疑為何總有一班三四十歲的前輩入選港隊，好像霸着某些位。但他現在明白，因為自己當時未準備好。雖然年輕力壯，但確實不及前輩強，不夠他們努力。正如現在，即使自己未有球會，仍然獲選入港隊，因為教練覺得他雖然無球會，卻仍然比一些有球會的球員好。「我覺得如果我去到一個位，真的知道自己不行了，就要退休。但我現在一定未去到一個不行的地步。當然我不是批評任何人，但希望新上來的那一班（球員）加強自己，不要被人睇死。」他說非常欣賞以前傑志的隊友丹恩奴域，雖然已41歲，依然非常出色。「他的心態比任何一個我接觸過的球員，都要強100倍。41歲，但他可以不停地跑，每日練完波，都可以自己再加多十幾分鐘的射球練習，他射波入波是無數地多。為何他可以？因為他後天的努力多好多。」所以他深信只要努力，仍然可以繼續踢下去。
相信未來幾年甚至10年，Philip會繼續走在球場上。他和隊友會否繼續創造新的佳績，無人知道。畢竟運動的刺激，就是在於未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好多香港球員和Philip一樣，從未放棄。香港足球需要香港人，香港人也需要香港足球。就像周國賢所唱的《黃金入球》：「試過跌低 完場前仍然站得起／誰亦為你我精彩腳法掌聲四起」。肯努力，就有走下去的可能。
後記
Philip近來看了兩套深刻的電影：Top Gun和《飯戲攻心》。他喜歡Top Gun那種勵志，也欣賞西方人可以好集中地做好一件事。例如一套戲籌備5年、10年，就是要拍好。至於《飯戲攻心》，他說一向好喜歡香港的文化，喜歡看黃子華，所以有好多共鳴。「拍一套戲出來，不需要花哩花碌、好複雜，擊中到人心就得㗎喇。做足球都一樣，不一定要好好波。當然你好波就加分啦，但是有些球員就是好勵志的，好捱得，永遠都擊不倒他，那就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