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七月十一日晚,東京有著名政治家安倍晉三的遺體告別式。據當晚的NHK電台報道,有兩千五百多人參加。同一天的下午一點至兩點,在東京一家酒店的一間大廳裏,是著名作家西村賢太的告別儀式。約一百人參加,筆者也是其中之一。西村二月五日病逝,不久後安葬在石川縣的一個寺廟裏。七月十一日的告別儀式,設立了祭壇,大家在祭壇前鞠躬、合掌、獻花。西村的大幅彩色遺照擺在祭壇中央,祭壇後的投影幕上,輪換打出多幅西村面帶笑容的照片,包括二〇一一年獲得芥川龍之介獎時的紀念照。
大廳裏擺放了七八張桌子,桌子上擺放着幾十本西村的長篇小說單行本和中短篇小說集,還有不少收有西村獲獎作品的文學雜誌。西村手稿、信函、賀年片的複印件擺在一張桌子上,他的公文箱(アタッシュケース)和煙灰缸擺在另一張桌子上。此外,幾張桌子上放着留言簿,供大家留言。
我翻看了一本留言簿,是一名西村作品的女讀者留言:我會反覆讀你的作品。
三天後我去大學,和一名對西村及其作品抱有興趣的女士說起告別儀式,她說她在網上看到了,有一百多人參加。我把《每日新聞》刊載的告別儀式報道給她,指着其中的照片,介紹了告別儀式的情景。
我和她都認為,西村英年早逝,太遺憾了!我還給她看了幾張西村「春風得意」的照片,說,每個人都有人生中的好時候。西村人生中的好時候,沒有多少年。獲得芥川獎後的人生是十一年,他上電視,發表演講,參加對談,成了名人。但是,這十一年,也並非是他過得很愜意的歲月。他中學畢業後即離家出走,開始「破滅」的人生之旅。他的「破滅型」人生,在獲得芥川獎成為名人後依然沒有改變。
我對那名女士說,西村如果有個家,能平穩地生活那該多好!
可是,如果那樣,就沒有私小說作家西村賢太。西村的作品,是他日常生活的複寫。他的人生,是劇場。他在照着他的性格表演,不加修飾。他有追求,但活得難受。他動輒大發脾氣,大量喝酒,大量抽煙,損害健康。
他的人生結局,似乎不可改變。只是,來得太早了。
西村的人生及作品
告別儀式上,參加者都拿到了出版社贈送的西村作品單行本,以及《北町貫多的人生和名句》這一小冊子。
小冊子按照北町貫多(即西村賢太)的年齡,排列了作家的六十六篇(部)作品。除介紹了各個作品的大致內容外,還列出了主人翁當時打零工的情况,生活的狀况。可以說,粗讀這一小冊子,就可以大致把握西村的人生之路。
西村十五歲初中畢業後離家出走,先後在運輸公司、酒館、旅館、搬家公司、港灣、快遞公司、書籍裝訂公司等打零工度日。他租很狹窄的房子住,屢屢搬家。十六歲那年,他拒付老年房東房租。
二十一歲時,他在東京有名的海產品批發市場——築地市場打工。二十三歲時,他在港灣當搬運工,也在保安公司和搬家公司打工。二十五歲那年,因在打工的地方動手打人而被警察拘捕。
如果從西村後來成為作家這一角度回顧他的人生的話,三十歲那年,他有幾個月在石川縣七尾市租房子住這一經歷不可忽視。二〇二一年《文學界》二月號刊出的《迴雪出航》這一作品,介紹了這段生活。在七尾市居住,是為了調查一九三二年在東京凍死的私小說作家藤澤清造的人生軌迹。
這裏需要強調,西村二十八九歲時自費出版了關於私小說作家的《田中英光私研究》八卷本,三十歲後,轉向研究他最為崇拜的私小說作家藤澤清造。東京大學文學部教授阿部公彥認為,西村之所以能成為作家,是因為他閱讀了大量的私小說。順便說一句,西村最喜歡的五個私小說作家是:田中英光、藤澤清造、葛西善藏、北條民雄和川崎長太郎。《北町貫多的人生和名句》這一小冊子中,沒有二十六歲至二十九歲的紀錄,就是說,西村沒有創作記錄這幾年人生的作品。而三十、三十一、三十二歲這三年,都有相關作品,除了前面提到的《迴雪出航》外,另有《發黃的手跡》和《墓前生活》。這三部作品的故事舞台,都是七尾市,內容均與藤澤清造有關。《墓前生活》中,記錄了為清造掃墓以及得到清造墓標(作為埋葬地點的標誌而立的石柱或木柱)的事。
小冊子中,三十四歲這一年齡一連串地出現,細細數,一共二十一次。就是說,西村一共寫了二十一篇小說,記錄他人生中的這一年。這一年中,西村結識了秋惠這一女性並和她住在一起。更為重要的是,這一年,西村在石川縣七尾市西行寺藤澤清造墓的旁邊,建造了自己的墳墓。二十一篇小說中,比較知名的有《陰雲不散》、《青痣》、《紅色腦漿》、《扔進焚燒爐的嬰兒》、《痴者的飯桌》、《寒燈》、《數零錢》、《人工降雨》、《畜生的反省》、《腦中的冥路》。
二〇一一年,對西村來說是具有轉折意義的一年,這年他四十四歲,獲得芥川龍之介獎。關於這一年的人生,西村分別在二〇一二年、二〇一三年、二〇一六年發表了三篇小說,分別為《形影相弔》、《感傷凌轢》、《寫真》。
獲得芥川獎後,西村經濟狀况一下子好轉,他不再打零工,交往圈子也完全移到了文壇。二〇一一年,西村在和著名作家石原慎太郎對談中提到,獲獎前,他的帳戶上只有二十萬日圓的存款,但獲獎後的短時間內,增加到三千萬日圓。石原開玩笑說,獲獎前有二十萬日圓的存款,不能算很窮。
獲獎後,西村一下子成為名人,約稿不斷。比他晚一年獲得芥川獎的田中慎彌是和他相處不錯的少數文壇人士之一。田中說,西村是不遵守約稿時間、落後於時代的「破滅型」的小說家。田中認為,西村是豁出性命在表演自己私小說作家的人生,他自編自演、暴露自己私生活的做法在這個時代已經不盛行,但他還是一直演了下去。田中猜測,西村可能是在演戲中戲。但田中也強調,西村能一直得到約稿,是很了不起的。他還說,雖然不能完全斷定,但大體可以說,西村賢太是最後的私小說作家。
筆者閱讀了多本雜誌的西村賢太追悼特集,得到的印象是,西村毫不妥協地走完了他的人生。西村喝酒易醉,醉了之後醜態百出。他不遵守交稿日期,單方面撕毀和雜誌社、出版社的約定。他在公開發表的日記中,毫不隱瞞地寫下逛妓院的紀錄。獲得芥川獎後,二十多年音信杳無的母親和姐姐給他來信,但他拒諸千里。
日本有大約一千名作家,但據說只靠寫小說就能維持生活的,只有十個左右,西村算是一位。二〇一六年,西村在東京大學接受公開採訪時,阿部公彥教授希望他評價一下田中英光的作品,他只是說:「只能說有意思。」西村不寫文學評論,只寫私小說。他說,除了私小說,別的一概不寫。他認為,小說是不可以議論的,只能由讀者各自去感覺。另外,石原慎太郎建議他寫推理小說,他也未予考慮。在不少作家在大學講課、寫散文、寫評論的這個年代,西村只寫他的私小說。一次,田中慎彌問他對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的作品有何看法,他只說了半句話,不予評論:「他們那些作品……」
西村是靠着信念活着的。他相信,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文學本身。二〇一六年十二月至二〇二二年四月,他的長篇遺作《雨滴不停》在《文學界》連載(其間曾數度中斷)。這部小說,寫他三十七歲那年的事。那年,西村的一部作品在《文學界》刊出,他的職業作家生涯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四年後,他獲得了芥川獎。
再回到小冊子看,描寫四十歲那年生活的《芝公園六角堂跡》這部作品非常顯眼。值得注意,這是他四十八歲時(二〇一五年)發表的作品,回顧了獲得芥川獎之後的人生。標題中的芝公園六角堂在東京,是西村景仰的師傅藤澤清造凍死的地方。
二〇二二年二月四日傍晚,西村在東京郊外乘坐出租車時失去知覺,翌日清晨去世。
保護人荒川義雄的回憶
年近七旬的舊書店店主荒川義雄,四月中旬回憶了與西村賢太三十多年的交往。回憶以談話方式進行,《文學界》雜誌整理後在七月號上刊出。
反覆閱讀八頁的回憶,我獲得了一個印象,荒川義雄是西村的保護人。如果沒有荒川,大概也就沒有作家西村賢太。
最近兩年,每天下午兩點左右,西村都要打電話給荒川,聊上差不多三十分鐘。荒川說,現在想,這三十分鐘,對西村來說,是精神放鬆的時候。西村在去世的前一天也給荒川打了電話,基本上和平時一樣,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後,提起前幾天在校對自己的一篇文章時有二十分鐘失去知覺的事。西村對荒川說:「如果哪天我被救護車送到醫院了,你得馬上來。」荒川勸他馬上去醫院,但西村未去。
那天傍晚,醫生打來電話告訴荒川,西村病重被送到醫院。荒川馬上趕到醫院,但未能見到西村本人,第二天凌晨一點離開了醫院。荒川回了家,但早上五點左右接到護士的電話後,又立即趕往醫院。醫生對荒川說:「快到寫死亡診斷書的時候了,請你一起確認死亡。」於是,荒川進了病房。荒川回憶說,當時並未感到悲傷,這很不可思議,當時覺得,西村馬上會醒過來。
西村和荒川相識於一九八八、八九年。當時,二十出頭的西村為蒐集已故作家田中英光的資料,而來到了荒川的舊書店。經荒川介紹,西村認識了幾名常來舊書店的日本近代文學研究專家,其中有在私小說研究上頗有造詣的保昌正夫。西村開始自費出版小冊子《田中英光私研究》時,也順便編入了他自己寫的兩篇很短的小說。保昌讀了西村的小說後,大加讚賞。一次,三個人吃飯,西村離開座位時,保昌對荒川說:「這個孩子,如果沒人管的話,會摔跤的。」荒川理解,保昌的意思是,西村的才能會向壞的方向發展,那就太可惜了。荒川感到,像西村那樣的性格,是需要有人看管的。自此,荒川成了西村的保護人。
從年齡上看,荒川大西村十五六歲,可說是他的老大哥。按照日本的習慣,西村對這位老大哥,應該是有禮相加。可據荒川回憶,剛認識的那段時間,西村對他用敬語,態度也好,但很快就變了,不再使用敬語。不過,當有求於荒川時,西村還是會使用敬語。比如,有一次,他想得到一些珍貴的資料,請求荒川陪他到名古屋的一個教授家裏。
荒川分析,西村從小離家出走,在社會上混了多年,猜疑心很強,他能瞬間判斷某人和他的關係。
西村判斷,荒川是他可以依靠的人,是家人,是大哥。後來,西村拿荒川出氣,但荒川總是想辦法對付過去。荒川一定是覺得,這是他對西村的看管,無法推卸。
一九九〇年代,西村精神上不安定,喝酒後醜態百出。荒川和他喝酒,還幾次帶他到自己家裏。但妻子不喜歡西村,希望別再帶他來。後來,西村一個人喝悶酒,凌晨給荒川打電話。因為是家中的電話,所以給荒川家人添了不少麻煩。荒川回憶,西村經常在電話裏發火,荒川一句話說不對,他就火冒三丈:「我現在就去把你殺掉!」而且,有時還會說一些要對荒川的女兒下手的話,荒川忍無可忍,給予反擊:「你現在說的話,我已經錄音了。」
二〇〇四年,西村的一篇小說在《文學界》發表。此後,西村的生存狀態有好轉。不過,對荒川,他還是一味地要求。比如,他寫了一篇小說,要求荒川閱讀,還要求打分。二〇〇六年,西村出版了第一本單行本小說,隨後立即要求荒川自己出錢購買了幾十本。西村的想法是,自己的書賣多了,出版社會再版。
在西村的小說裏,荒川是以「新川」這一名字登場的。而荒川的舊書店,本來是「朝日書林」,但在小說裏,成了「落日堂」。
二〇一一年,西村以《苦役列車》獲得芥川獎後,精神上安定了許多。那以後,西村不再造訪荒川的舊書店。不過,交往並沒有中斷。
荒川回憶,西村獲獎後也沒有過上奢侈的生活,他的服裝沒有改變,喝的酒也是很便宜的,去的酒館也不是很貴的地方。荒川認為,西村要守住他「貧困小說作家」這一形象。
西村有大量藏書。這些書如何處理,是荒川今後的工作。也因此,荒川沒有對西村的死感到悲傷。反覆看荒川的回憶,愈發感到故事耐人尋味,似乎,西村的私小說,在他死後仍在繼續。
葛山久子守住結局
葛山久子女士,是西村賢太長篇遺作《雨滴不停》中的登場人物。與小說中報社記者的職業相同,現實生活中,葛山也是報社記者。二〇一五年,在醞釀第二年開始連載的長篇小說《雨滴不停》時,西村特意從東京去了一趟葛山供職的地方城市。但由於寫作繁忙,當天就返回了東京。
西村明確告訴葛山,想把她寫入小說《雨滴不停》。對這一請求,葛山一口答應下來。西村毫不考慮對方是女性這一點,開口就說:「你已經三十多歲了,沒有任何可失去的東西了。」葛山明白西村的意思,心想,西村就是這樣的人。然後,她直率地告訴西村:「你隨便寫,把我寫成個什麼樣子都沒關係。」西村說:「我把大腦裏非分的想法寫出來,有些內容會對你有傷害,但會略加改變,設法讓讀者無法對號入座地想到你……」葛山馬上回答:「沒關係的。你的非分想法,毫無顧慮地大膽去寫就是了。」葛山回憶,西村聽了她的這一承諾,豪爽地笑了。
《雨滴不停》在雜誌連載中,西村去世。所以,這部作品雖然於今年五月出版了單行本,但故事以「未完的結局」而結束。對此,葛山透露,那年,西村在葛山居住的城市和她見面後,告訴了她故事的結局。不過,葛山在公開發表的《致親愛的西村》一文中表示,故事的結局,她藏於內心,不會公開發表。
葛山久子是小說中的人名,但《文學界》徵得葛山久子「原型」的同意,請她寫了《致親愛的西村》這一長信,發表在七月號上。《文學界》的編者按說:「在《雨滴不停》中,北町貫多對報社記者葛山久子抱有好感。」
不過,葛山久子在這一長信中寫道,在和西村的實際接觸中,並沒有感到過他對自己有好感,他絲毫沒有流露過好感。葛山認為,正因為實際接觸中西村對她沒有流露過好感,他們的交往才十分長久。
十分長久,是十七年這樣的歲月。
在《致親愛的西村》一文中,葛山對西村的小說創作給予極高的評價。她寫道:「西村描寫的世界,一切都是現實中的世界,我說話時的樣子,遣詞造句,很隨意的動作,行為,都在精緻的文章中得到了再現。在故事中,我毫無疑問地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記住了我的一切。我自己感覺,歲月流逝,記憶會變得模糊,但對西村來說,也許不是那樣。讀他的作品,我感到當時的氣氛一點都沒有改變。他不折不扣的文字,讓我感到他毫不妥協地對現實的再現。我驚異地發現,這是沒有虛擬因素的,以日常生活決一勝負的私小說的世界,這就是西村賢太的筆力!」
葛山最後寫道:「十七年的通信,對我來說,是無法替代的珍貴時間。我一直珍視和你的交往,這一珍視,一定超過你的想像。人世間,還是有珍貴的東西的。當我再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會當面對你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