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雖說體育不涉政治，但政治一直籠罩今屆世界盃。這邊廂，德國等7個歐洲國家的隊長原計劃戴上彩虹臂章宣揚反歧視及共融，但在國際足協威脅會判罰黃牌後放棄。德國周三在對日本的分組賽合照前用手封嘴，控訴遭滅聲；另一邊廂，連月爆發示威的伊朗出戰世界盃，球員唱不唱國歌成為焦點，所承受的壓力不足為外人道。
德國隊今次赴卡塔爾的專機特意髹上「Diversity Wins」的字句，宣揚多元共融。周三，德國隊在開賽後不久便在社交網站上載封嘴相片，相片寫道：「無論有沒有臂章，我們仍堅持立場。」又附上一大段文字解釋臂章：「不是政治表態。人權不容談判。那是理所當然的，但卻仍然不是……不讓我們戴臂章等同要我們封嘴。我們堅持立場。」
關注來得太遲
這番話擲地有聲。如果德國沒有被日本以2比1擊敗，這場宣傳可能更為完美。雖然不少人讚揚德國的勇氣，但德國隊的facebook亦有不少網民冷嘲熱諷，稱德國輸波正是因為他們不是來比賽，而是做政治表態；有網民提到德國土耳其裔球星奧斯爾2018年退出國家隊並控訴遭歧視的往事（奧斯爾當年跟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合照惹來德國社會口誅筆伐；及後德國在世界盃分組賽出局，奧斯爾表現被狠批，部分球迷更質疑他非德國人），質疑德國並非真正多元，不要來說教。有網民則說：「卡塔爾12年前奪得主辦權，你們有12年可以抗議，現在有點太遲了。多年來已有很多人死了，但你們漠不關心。不要扮英雄了。」
平情而論，卡塔爾12年前奪得主辦權後一直有不少批評聲音，世界盃場館興建期間的外勞待遇一直有人權組織跟進調查並發表報告。身為伊斯蘭國家，同性戀在卡塔爾是刑事罪行，這點隨世界盃臨近而愈來愈引起西方主流傳媒關注。西方傳媒紛紛批評卡塔爾，BBC在開幕當日更不直播開幕儀式（僅在網上直播），反而批評卡塔爾。西方傳媒亦有為卡塔爾辯護的聲音，例如《經濟學人》上期便為卡塔爾主辦世界盃辯護，逐點反駁對卡塔爾的批評。文章指卡塔爾雖然不是民主國家，但也不是漫畫化評論所描述的可恥專制國家，卡塔爾至少不比2018年主辦國俄羅斯差。不過，這些為卡塔爾護航之聲只是少數。
今次引起爭議的OneLove臂章，中央是一個心形圖案，以六色為底色，或令人聯想起代表LGBTQ+社群的彩虹旗，但其用色有點差異。臂章源於荷蘭足總2020年發起的反歧視宣傳活動。據荷蘭足總網頁，OneLove旨在強調足球迷的共同點就是對足球的熱愛，希望表達對全人類大團結的支持，並反對一切形式的歧視。今年9月，比利時、丹麥、德國、英格蘭、法國、荷蘭、挪威、威爾斯、瑞典及瑞士宣布會在日後國際賽事中戴上該臂章，除了挪威及瑞典，8國都出戰今年世界盃，臂章也觸發風暴。
國際足協一直未有對臂章置可否，法國最先放棄計劃。國際足協提出讓球隊戴上No Discrimination臂章，並表示會按規例對未經批准戴上OneLove臂章的球員罰黃牌後，其餘7國都放棄。於是有了德國隊封嘴的一幕。
國際足協禁止OneLove臂章，不少人認為是向東道主卡塔爾屈服。國際足協在世界盃開鑼前強調，今屆世界盃歡迎所有人，無分背景、宗教、性向、種族，但也促請大家尊重卡塔爾的文化規範。除了OneLove臂章，球迷持彩虹旗進場都遭保安沒收。
表態是為什麼？
球員的表態行動除了OneLove臂章外，澳洲國足上月也公開促卡塔爾改善勞工狀况及性小眾待遇。戴臂章宣揚反歧視有什麼問題？促大家關注外勞有什麼不妥？這不是人權嗎？但在中東人眼中，這些對卡塔爾批評及表態都有點偏見：既然強調多元世界，為何不能尊重我們的伊斯蘭文化？部分批評亦惹來偽善的質疑。以勞工問題為例，來自阿聯酋的牛津大學博士後研究員Mira Al Hussein便對CNN說，批評卡塔爾的時機很有問題，外勞在中東一直承受不公待遇，世界早就應該關注，而不是到世界盃才來關注一下，借機爭道德光環。
當然，這不是說批評卡塔爾不可以，但表態是為了什麼也是值得深思。荷蘭的OneLove運動起點更多是針對球壇的恐同風氣。足球迷唱反同歌曲譏諷對手是家常便飯，隨意Google一下都可以找到相關新聞，今年3月荷蘭對德國的友賽上，荷蘭球迷高唱「所有德國人都是同性戀」；上月車路士對曼聯的英超賽事中有球迷唱反同歌侮辱球員，兩隊領隊同聲譴責；最新一則是世界盃揭幕戰中厄瓜多爾球迷唱反同歌，國際足協宣布展開紀律程序。在這脈絡下，OneLove作為扭轉球壇風氣的持續運動便顯得有其需要了。
反觀對同性戀仍然是不合法的卡塔爾，戴上OneLove臂章究竟要達成什麼卻是語焉不詳。要促成中東地區改變對同性戀的態度嗎？如果要達成這些改變，恐怕要多年努力，不僅是西方說教，還要真誠跟伊斯蘭社會交流及持續對話才成。這些並非易事，遑論一個臂章可以達成。
球迷憂獲勝後成宣傳工具
德國隊封嘴表態大概是真誠的，但這表態也來得太容易，引起譏諷也是意料中事。反觀陷入頭巾示威的伊朗，其國家隊出戰世界盃卻陷入進退兩難之地。在頭巾示威以來，伊朗不少體壇名人冒着被捕之險表態支持示威，但伊朗國足保持沉默。伊朗人向來心繫足球，但伊朗國足如常出戰世界盃已引起批評，出發前跟伊朗強硬派總統萊西會面，部分球員向他鞠躬，更惹來不滿。據《衛報》在伊朗對英格蘭賽事當日的報道，不少赴球場觀戰的伊朗球迷趁機示威，有的甚至表明，希望伊朗輸波，因為這支國足不支持人民，沒有代表性。也有球迷稱伊朗擊敗前殖民宗主國成為伊朗政權的上佳宣傳，所以要輸。名為Mokhtar的59歲球迷說：「當然我希望他們射入多球，但最後輸掉。」這番話也可能反映不少反政府球迷的心態：身為球迷當然想伊朗勝，但又怕淪為政府的宣傳工具。報道引述一名來自Qom的42歲球迷Ali說：「很多人說這不是我們的國家隊。我想他們是被迫（會見總統）。如果球員今天不唱國歌，人們可能會原諒他們。」
伊朗近兩個月的大規模示威源於22歲庫族少女阿米尼（Mahsa Amini）因為一些頭髮露出頭巾外被道德警察拘捕，羈押期間猝死，懷疑遭警暴。事件觸發「頭巾示威」席捲全國，除抗議強制女性戴頭巾外，更表達對神權統治的不滿，政府強硬鎮壓，多人被捕。根據總部設在挪威的人權組織Iran Human Rights說，近期死亡數字大幅上升，兩個月以來的死亡數字由342人，在過去一周上升至416人，真正數字可能更高。在國家陷入如此混亂的情况下，伊朗球員還可以專心踢球嗎？
有觀看世界盃的觀眾都會注意到，球員唱不唱國歌向來很隨意，鮮會成為愛國指標或政治立場宣示，不會有人關注（除非是右翼，例如法國極右就很關心法國球員有沒有唱國歌，尤其是非白人球員）。但伊朗球員唱不唱國歌，卻突然萬眾矚目。結果伊朗國歌當日在伊朗球迷的噓聲伴隨下奏起，伊朗球員保持沉默。伊朗也在該場比賽以2比6大敗。
唱國歌變成表態
伊朗球員不唱國歌是否得到伊朗球迷「原諒」？半島電視台訪問一名伊朗球迷在賽後表示根本不知道他們沒有唱，又說就算沒唱也來得太遲。有伊朗球迷則對《獨立報》表示欣慰，認為球員不唱國歌意義重大。不過，球員沒唱國歌卻引起伊朗政界抨擊，德黑蘭市議會主席聲言，不容許任何人侮辱伊朗國歌和國旗；有保守議員更促請以願意唱國歌的「革命青年」取而代之。伊朗政府上周四拘捕曾高調聲援「頭巾示威」的球星加富里（Voria Ghafouri），指控他散播反伊朗政權的宣傳及玷污國家隊聲譽。
抵住壓力 球員場上拚命
於是上周五伊朗對威爾斯的小組賽，伊朗球員會否唱國歌再次成為焦點。伊朗國足上下一直被追問示威和國歌的事，彷彿足球已是次要。伊朗隊前鋒達利米（Mehdi Taremi）在上周四賽前記者會上否認拒唱國歌後受到壓力。他又說：「事實是，我們來這兒是踢球，不只是我們，所有球員來卡塔爾都是踢足球。我不能改變任何事情，像我一樣數以千計的人不能改變任何事情。」
這番話乍聽之下彷彿投降主義。上周五伊朗對威爾斯賽事，伊朗國歌奏起，在全球注視下，伊朗球員跟着唱國歌，鏡頭旋即影着看台上的伊朗球迷，神情激動，更流下眼淚。球迷還介意球員唱國歌嗎？我們無法設想伊朗球迷那一刻的心情，他們可能想起家鄉的不幸而悲從中來；我們甚至不肯定他們是否留意到球員開腔唱國歌。無論如何，真正愛足球的人相信都可感到球員的壓力。但壓力無礙伊朗球員在球場上拚命，在補時階段連入兩球力克威爾斯，打了漂亮一仗。賽後伊朗球迷都歡天喜地，暫時忘記家鄉的不幸，大概沒有人再埋怨國足不站在人民一方了。
「成績獻給勇敢的人民」
伊朗隊長夏沙菲（Ehsan Hajsafi）上周日在賽前記者會曾謹慎表態，表示站在伊朗人的一方，又說「必須承認我國狀况並不妥，人民不快樂」，希望以成績「獻給勇敢的伊朗人民」。唱不唱國歌的表態終歸次要，伊朗球員抵住各方壓力用心踢球，這大概就是勇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