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防疫嚴控催生有聲的中國

文章日期:2022年12月04日

【明報專訊】一個人在台灣某個角落,埋沒在大學裏沒完沒了的電郵、表格、計劃書、備課PPT諸如此類,卻忍不住看電視新聞、報章報道與社交媒體上形形色色的有關「白紙革命」的消息,感到一種奇怪的激動,體會什麼是想像共同體:與不認識的人不需接觸卻能隔空連結,卻又帶點個人孤獨與無力感。2019年運動期間,書稿正在收尾,同樣如此既激動又鬱悶,但我還可以偶爾上街看看。現在,除了跟上海、廣州的好友在網上說句聊勝於無的「注意安全」、「見字飲水」之外,不敢多說半句,我既怕被扣「境外勢力」的帽子,更怕朋友被扣上「勾結」的帽子。我除了在互聯網上閒逛,胡思亂想,不知如何排解寂聊。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香港的聲音,在我臉書上,當然聲援是佔大多數的,間中也聽到一些港式族群主義者的「單單打打」,這些都是意料之內。但令我驚嘆的,倒是香港建制派此際的行徑。當全世界關注中國各大城市高校學生悼念烏魯木齊大火死難者,爆發自1989年來最廣泛的社會抗議之時,香港的特首與議員在幹什麼呢?正在忙着幾件「大事」,包括阻止一名英國律師來港打一場幾乎必定輸的官司,以及想辦法刪除Google的「國歌錯誤搜尋結果」。此刻,我領略到「一國兩制」的另一層深意:愈擁護的人,愈活在平行時空,香港建制派所愛的「一國」,真不知該如何說起?

封控擾民逼出怒火

執筆之時,舉白紙的街頭抗議已消退。政法委表示堅決打擊擾亂秩序行為,防範「敵對勢力」破壞,同時加強街頭及網絡監控(例如當街查手機),送學生回家,阻止他們再在校園及大城市聚集;另一方面,廣州、上海眾多區域提前解封,降至低風險區管理。我的解讀是,當局對那些更大更高的訴求,當然表面當作沒聽到,但反過來看,亦沒有把抗議視作「運動」來作清晰的「定性」,「顏色革命」之言到底有多認真?簡言之,似乎是要為事件降溫作調整,但不作實質讓步。

很明顯,當局知道,長期、嚴厲及混亂的封控措施,加上各種意外慘劇頻頻發生,已把學生及市民的怒火逼出來了。同時,即使毫無組織,學生市民也快速而自發地扣連出對政權的不滿,遍及全國大中城市。雖維持了數天,行動也溫和,越軌行為極少,但這在解放後的中國政治史上有它獨特的意義。

文革的造反派紅衛兵,衝擊黨政機關,全國大武鬥,是在毛澤東、四人幫大力號召及動員下脫軌而出的;鄧小平年代的學潮學運,是開放改革帶來的所謂「資產階級自由化」結果。兩者性質不同,但也可以說是領導層打開大門,激發了學生過高政治及社會期望,因而產生失控的結果。如今,學生及市民的抗議聲音,卻是對當局疫情防控的直接反彈,可以說是「禁室培欲」,這個「欲」是反抗與發聲的欲望,而非對領導權威的渴求。在眾多「大白」、居委、街道辦、學校領導及輔導員等等眼皮底下,在愈來愈科技化及無遠弗屆的網絡監控下,竟然也會長出異議。中央曾自信認為,社會控制已達可予取予攜的地步,但事與願違。

年輕一代不再孤單

疫情初期,官方壓得住因李文亮醫生之死所引起的眾怒與悲情,把中國由新冠肺炎爆發點的印象,反過來打造成防疫成功模範,全因為有世界各地死傷枕藉作對比。我那時候剛好訪問了一些港漂,的確在他們身上感受到上升的「國家自豪感」,與不少中國大學生以前那種嚮往西方的世界主義頗有不同。可是,過去一年,我接觸到的中國大陸學生又有另一個面目:鬱悶、沉默、迷茫,大學生活如同籠中生活,那種自豪感消失了,沒有人覺得自己是世界公民,也並不以中國人為榮。我只知道世道變了,但沒想到這麼快化成一種抗議聲音,都拜頻繁的核酸、「大白」及方艙之賜,讓人感受到自由的可貴。

這麼一鬧,孤獨的年輕人知道自己不孤單,可以有那麼多人走上街分享自己的想法;年輕一代有了自己的抗爭歷史及記憶,難以走回頭路,亦難保不會再有下一次。它不再是1989年六四鎮壓後官方努力導引的「細胞式孤立的抵抗」(cellular resistance),可以被限制在地方上,無法跨地串聯。人民雖無組織,卻能在適合的時機下形成短暫的全國勢態,我相信,白紙抗議必然會令當局重新部署社會控制。坦白說,喊出的「下台」口號,令我也嚇了一跳,當局大概會知道,多年的愛國主義、政治思想教育,並沒有令年輕一代那麼認同領導人。

「一尊」恐徒勞無功

剛好就在運動轉瞬即逝之時,官方公布了江澤民逝世的消息。我有一個朋友開玩笑兼明知故問:會否出現1976年悼念周恩來掀起的打倒四人幫的四五運動,以及1989年悼念胡耀邦引發的學運?大概不會有人傻至相信歷史會如此簡單重複,更沒有人打算要招江澤民的魂,暫時我只看到高規格的官式悼念,全網黑白,以及香港中聯辦外據說有100人左右的人龍。

事實上,中共領導人的魅力在30年前已消耗淨盡。年輕一代甚至可能根本不太知道江澤民是誰,知道的人也大概不會特別懷念他,同情法輪功的人更會憎恨他。當年鄧小平自己廢掉胡耀邦及趙紫陽,鎮壓了學運,清剿了胡趙的人馬之後,北京幾乎無人可用,才會想起這位準備退休但還不算太老的上海幹部,覺得他處理上海學潮的手段還可以。江澤民沒甚魅力,也許並不全是他自己有什麼不足,上世紀90年代的朱鎔基,以至之後胡錦濤及溫家寶,雖也有官方為他們打扮,但人民早已不再視他們為「偉大領袖」,鄧小平留下的集體領導制也努力去除領導人的魅力,江澤民得享天年,也難帶出周恩來、胡耀邦或趙紫陽的悲情。習近平上台以來,有點逆着這個潮流來幹,他打破「九龍治水」,定於「一尊」,以各種方法豎立權威,去除派系羈絆,連任再連任,但民眾也不會神化他。我不確定習近平是否真要決心走上神壇,但恐怕是徒勞的。有一個事實可以說明,當有人在街頭直接向「一尊」叫板,也不見有小粉紅要出來「護駕」。

好一段時間,內地以至海外不少人哀嘆「無聲中國」,這幾天的抗議說明,中國終究不是無聲的,表面的順從底下不是沒有暗流。當然,能帶來社會、政治根本改變的運動遠遠還未出現,但動態清零這場「有國家,無社會」的實驗,已證明了官方意識形態的破產之勢不能走回頭,全面社會控制只是一個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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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葉蔭聰

編輯•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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