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現場:他們的聲音 也值得被聽到

文章日期:2022年12月04日

【明報專訊】11月最後一個禮拜的周末,人們憤怒起來,將家門的鐵皮拆了,高舉白紙走上街去,在各地高校和烏魯木齊路,人群清清楚楚地喊出曾經掛在四通橋上的「不要核酸要吃飯,不要封控要自由」,甚至出現矛頭直指中央政府的口號。法新社新近報道引述歐洲官員指出,國家主席習近平會見訪華的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時,針對大學生抗議事件說是新冠大流行三年讓中國人民「感到沮喪」。這幾天,事件靜了下來。香港人或對這突如其來並火速冒現蔓延的人潮感到詫異,疑惑這一切為什麼會發生?人群從何而來?

這些人一直都存在。

小淚(化名)也曾經以為牆內的人大多是小粉紅。他出生、成長於中國,2019年到海外留學,也不打算回國。他形容自己「不太有被收買成功過」,從小就不太相信政府的宣傳。因為沒有使用社交媒體的習慣,他甚少看微博,也覺得沒有必要留意牆內言論,「我可能也對那些年輕人有一個刻板印象,會覺得說,他們已經被洗腦了,他們都沒有救了」。

原來不孤單

直到今年初,內地爆出鐵鏈女事件,一條抖音直播拍攝徐州一戶八孩家庭時,偶爾拍到八孩的母親被鐵鏈拴住頸部,禁錮在簡陋的土屋。事件在網上引發眾怒,網民和傳媒人追查事件,批評當地政府隱瞞事實,前往當地聲援的網民烏衣被扣查,事件持續發酵,令社會討論中國人口販賣、婦女權益等問題。「大概是2、3月的時候,當你以為這件事情浪潮應該要過去了,但看到沒有過去」,小淚感到驚訝,過去中國出現類似事件時,輿論通常很快就會被壓下,社會也就漸漸淡忘事件,「這一次事件算是持續很久的一件事,即使到現在,還是有很多人在網上一直問,烏衣有沒有出來,她怎麼樣了,鐵鏈女怎麼樣了」。

當牆內人仍在努力的時候,他覺得牆外的自己似乎也要做點什麼,於是開始把他看到的、即將被刪除的微博留言截圖,在instagram保留(@tears_in_rainbow),記錄高牆內的自由靈魂。

4月,中國街上出現了手寫的白布「人們正在死去」,微博有人說「試着勇敢一點。把zy寫成自由」,有人剪輯了上海封城的短片「四月之聲」;5月,人們分享BBC有關新疆的紀錄片;6月,有人說「監獄能關一萬個人關不了一百萬個人知道嗎?」;7月,人們繼續關注烏衣、唐山打人的案件,關注河南村鎮銀行無法提款的儲戶維權,「為什麼你們不敢正視真正的中國?」;8月,「疫情已經放過人類了,但人類沒有放過人類」;9月,貴陽一輛運送隔離病患的大巴翻側,27人死亡,「你憑什麼認為你不會在那輛凌晨的大巴上?」;10月13日彭載舟在北京四通橋懸掛橫額,此後各地廁所裏出現橫額口號的塗鴉;11月,「不自由毋寧死」。

這些帖文永遠上不了微博熱搜,如果發現了就會馬上被刪。有網民在微博發了一個帖,「跟負責刪貼的工作人員說……你刪的每一個帖都將成為射向自己的子彈,你是幫兇,你並不無辜」。帖文獲約4萬人讚好,之後被刪除,發帖者被封號。「其實一部分的港台或者海外的人,對於中國人的印象是很扁平的,因為不會有人去關注這些發出來就被刪掉的聲音,大家都會關注比如說中國人出征、到海外去罵,跟台灣的綠營對罵的,或者其他非常荒謬的粉紅的言論。」

不是粉紅的那群

「不是粉紅的那群人,他們的聲音也值得被聽到。」

牆外的信息傳不進來,牆內的聲音也傳不出去。蔣不形容這是「沉默的螺旋」,一邊的聲音不斷被放大,另一邊則一直被打壓,「沉默的螺旋轉過來的時候,大家發現好像有這麼多的人,這些人不是憑空冒出來的,當然疫情三年,很多人的想法有改變,但是一直都是存在着,一直都在抗爭着」。蔣不說,「說中國人不會反抗,其實就是一種變相的中央洗腦。」

蔣不是北京人,2019年到海外留學。「我小時候的互聯網,雖然有牆,但不是那麼不可踰越的,那個牆是很不穩定的,谷歌是可以用的」,北京人茶餘飯後有時也會談起八九民運,他考電影學院面試時也能跟老師討論六四。2011年,他高中時參與了中國的茉莉花活動,也參與過北京的維權運動,聲援維權律師、上訪訪民。他沒有在現場被捕,反而因為在網上跟人談起茉莉花活動,兩天後被警察上門逮捕,攙上「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

2021年,他開展了一個藝術項目「在北京尋找『自由』」,呼籲人們在北京街頭上尋找「自由」兩個字,拍照後投稿給他。「確實它肯定有些諷刺,在沒有自由的土地上尋找自由」,更諷刺的是北京還真的有「自由」。投稿中有衛生巾廣告,標榜更薄更「自由」;旅行廣告「自由」行;北京的街頭巷尾貼滿民眾應遵守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包括「自由」和民主。「建國門和復興門這兩個地方,有非常大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這可能是20米高的『自由』兩個字。其實你想這件事情真的非常荒謬,我們都知道北京是怎麼樣的地方,但它有一個20米高的自由擺在那裏10年了。」同樣的兩個字出現在微博卻馬上消失。

蔣不希望人們尋找自由的時候,也想像和思考什麼是自由。像德國藝術家博伊斯在卡塞爾種下7000棵橡樹,他想像,如果7000甚至更多人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尋找自由,這聽起來是件有點浪漫的事。「不一定是同一個事件,不一定是同一個地點,但它是發生在每個人心裏的一場遊行。」

過去人們投稿的是在街上看到了什麼自由,四通橋事件後,人們開始製造自由。「他們書寫了自由,很多手寫的自由,或者是人民製造的、非那種在大街上出現的自由出現了」,沒有寫在白紙上,卻寫在人們心裏。蔣不很感動,也很興奮,「我知道這一天早晚會到來的,但我真的沒想到,在我有生之年,也不是有生之年,在我這麼年輕的時候,就看到這一天。」

重要的不是示威

「我自己倒是不意外,因為我想,我一直都有關注這一群人的聲音,我想大家等得蠻久了。」小淚說。這次引發人們走上街頭的導火線,是悼念烏魯木齊火災。人們從現場片段看到阻擋消防的圍封圍欄,聽到居民聲嘶力竭地要求「開門!」,氣若游絲地呼救已經很缺氧、小孩已經不行了。「有個小朋友才3歲,我們不需要很詳細的報道,也知道她的一生就是在封控之中度過,她出生的那一年就是疫情的第一年,她用一生等待解封,解封還沒開始,她的生命就結束了。」小淚說,犧牲會帶來力量,但是面目模糊的犧牲不會。過去人們即使想幫助鐵鏈女,想悼念大巴27人,但人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這次有更具體的故事、更真實的人生,更引起人們的同情。

哪怕明天運動就被鎮壓、銷聲匿迹了,蔣不期待民眾心中能種下自由的種子,深思這個國家的其他問題,才能迎來真正的改變,「重要的不是一場示威,示威當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或者比示威更有力,是帶來想法的改變」。小淚留意到更多人開始敢於就以往不敢表達意見的政策和制度發聲,「這是蠻valuable的一件事,就是讓更多人看到說,原來你跟我的想法是類似的,原來我們不孤單。」

註:文中人稱代詞「他」無關性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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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朱琳琳

編輯•利永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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