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2022年行將完結前,一連串防疫禁令撤銷,現在只餘下口罩仍必須佩戴。之前覺得好像沒完沒了,這次真的望見出頭天?很多年後,我們會抱着什麼心態回看過去兩三年?
《窄路微塵》嘗試為我們的慘綠時代作傳。防疫期間的蕭條、防疫物資的短缺,很多人會記得搶購口罩的日子。低下階層尤其叫苦連天,一家人蝸居斗室,「社交距離」根本奢談。疫情令很多人神經緊張,對病毒猶如驚弓之鳥,於是影片去寫前線的清潔工人。他們雖然在我們熟悉的空間(辦公室、餐廳、住宅)工作,卻往往是一般人下班、下課、打烊、搬遷後。疫情下他們的辛酸,實在不足為外人道。
誰人的「窄路」?
戲名「窄路」,大概就是說兩三年來的困境;「微塵」,固然指那些默默為社會付出的清潔工人。
《窄路微塵》一份淡淡哀愁貫徹首尾。小人物置身劇變的大時代,一切只得逆來順受。從這角度看,故事的清潔工還暗裏有點「香港人」的縮影,早已習慣不斷地適應、變通,反正自怨自艾無助解決問題。外在環境愈是惡劣,內心的平安愈見重要。
影片真如宣傳海報預示,重要人物只有3個,就足以支撐整齣戲有餘了。袁澧林演的Candy是個年輕的單親媽媽,帶着幾歲的女兒細朱(小演員董安娜出色)住土瓜灣的劏房。拮据、朝不保夕,但仍舊樂天知命,大細路似的Candy與女兒永遠嘻嘻哈哈的,母女打成一片。張繼聰演的窄哥,開有一家叫「小飛俠」的「蚊型」清潔公司。影片第一場戲就交代他有多辛苦:披上一身防疫服噴灑清潔劑,完工後回到貨van,手套除下來裏頭盡是汗水。然而他也豁達,面對生活艱難,有自己一套法度。
從前一直覺得張繼聰只演喜劇,一度誤以為他歌而優則戲,這陣子才知道他原來是演戲的科班畢業。年前看過他在《馬達‧蓮娜》演小人物,惟該片整體不突出。《窄路微塵》的他完全令人眼前一亮。影片只着眼人物的當下狀態,沒細說他們的前世今生。眼前的窄哥,有個獨居公屋的老母(區嘉雯飾)。兒子偶爾探望,提點疫情要注意事項,母子間互相調侃相當可愛。除此以外,他還有幾個在車房工作的老死,包括朱栢康演的阿黑。可以想像,麻甩佬相處,不大講情感的說話。
窄哥這位中佬是如何走來的?不大清楚。看上去他滿飽歷風霜似的,少說話多做事、務實又世故,安於本分,富幽默感,人品不錯。張繼聰的喜感此間大派用場,窄哥一副愛理不理的姿態,平時對答不出三四句;凡事看得很開,連利益也沒看得很重。他不愛曉以大義,但言語間給人有情有義的感覺。甚至不止對人,他連物件都有感情,例如十多年來與他並肩上路的貨van。
當然更包括他對孤苦母女的不離不棄了。比起窄哥,Candy與細朱不知怎的更見無親無故。Candy的過去有些不堪回首,一場戲她透過對白輕輕帶過。窄哥認識Candy母女後,三人的感情愈來愈好,有段時間他們在一起,宛如一個幸福家庭的模樣。
男女主角感情交代不足
《窄路微塵》稍稍叫人不解的,是窄哥對Candy母女的情。導演、演員接受訪問,好像多番強調本片並非「愛情故事」。如是,窄哥的「動機」更惹人好奇。不是懷疑世上沒有好人,但人的心力畢竟有限,再無私大愛者,都斷不會來者不拒地無條件奉獻。既然劇情說到,Candy為勢所迫,有盜竊前科;這方面窄哥亦已知悉,甚至一再令他為難,他卻依然袒護她。劇本應該再挖下去,茫茫人海,窄哥何以對母女情有獨鍾?裏面有沒有連他也不自知的心結?
觀眾可能會不以為意,像袁澧林那樣充滿「仙氣」,窄哥動動「凡心」實屬理所當然。事實上,說《窄路微塵》完全不是「愛情故事」不確當,它只是來得太含蓄而已。看第二遍才察覺,中後段窄哥在清潔公司,勸Candy不要再與女兒住劏房,建議她們搬去他的公屋時,吞吞吐吐地丟出一句說話:「……你明唔明我講咩?」神女未必有夢,至少證明襄王有心吧?可恨,戲演到此處倏地急轉直下。眼見似乎會進一步孕育的感情,至止無疾而終了。
《窄路微塵》的劇戲衝突很日常,都說疫情高峰期防疫物品矜貴,故事就圍繞清潔工人必需的「清潔劑」大做文章。不少人說過了,《窄路》很善良:世界很壞(對白用廣東粗語「西」字),他們很好,全片沒有半個壞人。而從清潔劑這個元素展現出來,人物善良之餘也着重義氣。「善」與「義」兩者加起來,算不算過去幾年走來,亂世中香港人最能自我認同的族群精神?《窄路》人物有「雷」,而且實行起來,往往是不經思索的條件反射。
窄哥對Candy的「義」毋庸置疑了。海關來查,他第一時間把她打發走。那份情操,連Candy的母女情也得見。女兒犯錯,連玩世不恭的Candy都禁不住破口大罵,對外人卻不哼半句。女兒雖年幼,看在眼裏一定明瞭,是以特別早慧。Candy算不算是個好媽媽?一半一半吧。她帶女兒去商店順手牽羊,我們不敢恭維(片尾作呼應)。Candy曾自語,憂心女兒長大會憎恨她。但不容否認,Candy與細朱之母女情深,比不少物質富裕的家庭還要優勝。去到大是大非時候,Candy懂得如何保護女兒。
袁澧林是2022年港片另一重大發現,早陣子的《過時‧過節》中她最好看,今次《窄路》擔正也不負所託。影片急轉直下的情節後,窄哥來劏房敲門問責,Candy一臉委屈,除了連番致歉,其他已說不出口,是全片很動人的一幕。《窄路》三個主角都讓人寄予無限同情,包括小女孩細朱。片末行人天橋上的戲太精彩,那同樣源於清潔劑事件鋪排的伏筆。窄哥平時瀟瀟灑灑的,有次在昂船洲大橋下也悲不自勝起來。
技術圓滿 配樂神來之筆
提起大橋下一場戲,必須說《窄路微塵》的技術很圓滿,該場正是其中範例。影片攝影(《飯戲攻心》的攝影指導流星)構圖、調度、剪接、聲音皆精準。黃衍仁的配樂堪稱神來之筆,用不着把戲劇都填塞得滿滿的,大多時候只輕輕點綴,而且樂器往往選擇靈巧、簡約的。香港電影工業式微,然《窄路》像近年另一些獨立片,呈現出從前港片鮮見的沉實、含蓄,細心經營好每一場戲,拍出有血有肉的人物。
《窄路微塵》的年輕導演林森,繼《少年》後短期內另一部長片新作。《少年》他與任俠合導,《窄路》他首次獨自執導。難得在,《少年》拍來明快機動,《窄路》則穩打穩紮,兩種方式他似乎都能勝任,值得再留意他的第三四部。可惜的是,今天有為的新進電影人,部分已陸續遠走他方,林森也不例外。為宣傳本片,他曾短暫回港。未來,他會在海外繼續拍「香港故事」麼?
《窄路》戲裏有觸及移民潮的。受疫情影響,細朱被迫上網課。這期間,她有同學移民了。原因?選擇移民的父母心照不宣就好。
止步於好人好事 忽略陰暗面
《窄路》當然有其不足之處,橋段上有些欠通順的。別的不說,比如後段網絡的圍攻,就有點把網絡與現實的互動看得過分簡化。另外,出於導演、編劇(鍾柱鋒)呵護人物的善心,故事無法進一步審視人物或戲裏世界更陰暗的層面,在「好人好事」的前提止步。很簡單,嘗試把影片與堅盧治一系列拍低下階層的作品對照,就明白它們有境界之別。所以有批評說《窄路》「浪漫化」是對的,還幸程度不嚴重。
我看的其中一場放映,映後就有觀眾指出《窄路》的母女關係,讓他想起《歡迎光臨夢幻樂園》(The Florida Project),林森回答直認不諱,說創作時有受到啟發。比起來,《歡迎光臨》關於單親媽媽的掙扎求存,就寫得較為血淋淋了。
留下土瓜灣舊區面貌
這也牽涉另一課題,電影人該如何消化心儀電影的二手經驗?想起已故伊朗導演阿巴斯的紀錄片《10重拾》(10 On Ten),他一邊開車一邊教授的10堂電影課。第9課主題「導演」,他最後談到:「意大利導演奧米說過,第一代電影人觀察生活去拍戲;第二代電影人看第一代人拍的戲,也觀察生活,然後再拍;第三代電影人,只看第一及二代的戲去拍戲。到了我們第四代,不理生活又不看戲,拍戲時只管參考技術說明書。」阿巴斯引述奧米這番充滿自况的話,旨在重申一點,創作最好回到生活裏去。
《窄路微塵》不算離地。它記錄疫情時代以外,起碼還有另一要點:捕捉了舊區土瓜灣被改頭換面前的面貌。因為有歷史悠久、帶點破落的土瓜灣,才容得下像窄哥、Candy及細朱這類邊緣人物,他們才會結緣,發展出守望的關係。日後當社區豪宅林立,又或全面士紳化後,他們可會再有立錐之地?「窄路」,恐怕只會更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