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遷

文章日期:2023年01月01日

【明報專訊】多筆畫的字比較容易寫,這是教授書法時偶爾也會提到的。在一個方格內,字的筆畫愈多,即是你要放的東西愈密集,而空白位自然會相對少一點;只要每筆都寫得差不多粗幼,好容易便會齊戢戢。相反,一隻寥寥三四筆的字,如何結字,如何運筆,墨之濃淡,無遮無掩,一目了然。但無論筆畫多與少,整體做到調和才能見優雅秀美剛勁柔韌濃淡層次。

舊年許多朋友離開香港。入境處數字顯示,由二○二○年七月起至今,淨移出的人口已過四十萬。數字之下,總有一些是相識多年的親友。家家有本經,是難念的,是易讀的,樣樣都有啲。我轉念想過,疫情會去,只要關口開通,彼此還會再見。所以我希望帶着祝福,告別憂愁,以喬遷之喜視之。就讓自己學習將生活版圖由錦田紅磡深水埗擴展至世界吧。不用帶着情傷,朋友們,好好在新居新地方過生活,因為這是一種自由的選擇。

離去的人多,留下的更多。好友為女兒起名叫不遷,令我記起,曾幾何時有人立定心志,腳踏實地,其參數大概不是認為這裏好與不好,然後選擇奮鬥與否。在處身全球或本土二元對立之外,我們其實還可以咬着身處的土地來開闢疆域(Terrestrial),以探索和重新連結可以與人與物共存的生活。

鎖定疆域 連結不同宇宙

沒錯,變遷要比想像中來得急,來得猛。這或會令疆域的系統結構不斷變遷,但鎖定「這就是我坐落的疆域」,視作根本之所在,那麼幻變的天氣,便成了生活的新條件,供我們思索眾多的可能。畢竟疆域不是本質使然,而是具創造性的。像習字的過程,寫上一兩筆,自覺寫得不好不妥,我仍堅持並鼓勵自己,好歹也要把整個字寫完。唯有寫出來,我才能清楚看到開首或寫歪了的那筆那部分,對整個字的結構會帶來怎樣的影響,再者,其餘的筆畫在不經意間又如何受到影響而調整配合?一個寫「差」了的字,總比一次過撞手神而寫到的字強百倍。因為在差錯中,我能看到字裏疆域佈局的條件。是這樣不斷鍛煉出來對一字一宇宙的敏銳觸覺,令我更關注自己及自己以外的萬物。

生活中其實有許多個小宇宙。我能從書法作品中管窺到一個宇宙,進入其中時間與空間的關係結構中。那種像星圖般的交疊,劃破時空。一瞬之間,以往的世界與我的世界接通。古時之心性意境向我說話;我這個身處的世界解釋着從前,將之復活過來。我又從田間看見昆蟲緩慢鑽地,田間的葉菜訴說着地下微生物世界的效力,陽光打在灑水器噴出的水舞間折射出虹彩,那又是另一個宇宙。我還想努力多攀香港許多優美的岩壁,摸着巨石中的縫隙,也像感應着深度歷史中的史前世界,那個連盧亭也未出現的地球。這些的宇宙,現今居然被我這副皮囊逐一遇上。

翻開手邊的《聖經》,會讀到曠野飄流四十年,被擄七十年,兩約中間沒有啟示四百年的歲月,還有許多短促的瞬間。它們帶我飄進彌賽亞的時間,把繫於民族的紐帶切開,將救贖與創造重新接合。許多的宇宙,由個人、家庭、民族、國家、普世,風馬牛不相及的乜東東芫荽葱,一次過放置在新的疆域中重估。我又稍稍找到新的坐標,回過神來,開筆寫一個新的作品,踏上未走完的路,攀越未能完攀的山,還有吃着由農夫辛勞種出來的五穀。

不遷,你好嗎?還記得你和爸爸媽媽第一張家庭照,是我在錦上路替你們用那今天已不能再用的手機拍下的。今年為新一年寫字,我如前年一樣,偷雞多寫了一隻,想為你們送上祝福。

文、圖˙余在思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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