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身處公園,男性和女性的經驗有何不同?法文flâneur(城市漫遊者)屬於男性名詞,源於19世紀巴黎,今天遍見文化研究和文本分析,並延伸出另一女性名詞flâneuse,「不是純粹的女版flâneur,更針對女性於性別角色限制下,在公共空間的獨特含義,反而是多點表現自己,具女性打破成規和探索的意味」。鄧慧欣是「公園女遊」(PARK FLÂNEUSE)的聯合創辦人,這計劃脫胎自她去年在中大城市研究學士課程的畢業報告,從認識和改變社區公園開始,提倡公共空間的性別主流化(gender mainstreaming)。
填補香港城市研究空白
鄧慧欣在2021年9月開始構思畢業報告,她見往屆的報告多聚焦長者和兒童,她則想從自身經驗出發,尋找有興趣花1年時間探討的題目。「教授教我們想不到題目就到社區走走。我從自己的城市經驗去想,有什麼在平日遇到但未解決的困難。」身為女性,她自覺使用公共空間例如公園時,總帶顧慮或引來異樣目光。尤其是疫情期間常困在家,有時想轉換環境坐到街上,也沒想像中輕易隨意。她的報告提出城市規劃仍以男性經驗主導,限制女性游走、閒坐和佔據公共空間或街道的自由。或許有人會想起假日在公共空間毫無顧忌的外傭,但她覺得這已「昇華至另一層次,營造了自己的空間」,當中除涉及性別,亦有不同持份者的爭議。她的研究以18至24歲、在學或工作的年輕本地女性為對象,因在城市的性別敏感(gender sensitive)設計中,她們是較被忽視的群體;以及針對10個灣仔和沙田區公園,涵蓋不同規模如地區公園、屋邨遊樂場、口袋公園和休憩處,分析它們的形狀、佈局、動線和使用者活動等相關特點。
大學生關注「男性凝視」
她的研究起點,是一個群發給中大學生的問卷調查,在6天內收集到210份有效回覆,得出男性凝視(male gaze)會令年輕女性對公共空間卻步的結論。選擇離開或完全退出該空間的女性,比面對女性凝視的男性多出2至3倍,不少女性甚至說不會再踏足該空間。另外,調查發現男性最看重公共空間的活動選擇,女性則最重視主觀安全感。
問卷印證她的個人觀察和於外國文獻所見的性別理論,也讓她掌握到香港的一手資料。她見學校課堂從未梳理性別與公共空間的關係,香港亦少討論,例如坊間組織「拓展公共空間」提出的公共空間金字塔,只將暢達性、環境與設施、公眾使用和鼓勵社交列為四大元素。她估計這是因為通用設計(universal design)多考量身體殘障者和長者、香港老化人口日增,加上社會對性別議題取態保守,造成了研究空白。她去年匯報研究時,指導教授說歡迎來屆學生可多探討這新領域。
拍片呈現「凝視」
她依據調查結果,選定以男性凝視為切入點,但如何具體闡述所謂「凝視」?她試過把鏡頭藏在屋邨公園樹叢,然後拍下自己隨意在公園漫步、坐下玩手機的情形,結果真的見到本來在另一角吸煙的男子,特意轉頭向她望去,臨離開公園前也不忘多瞄兩眼。在另一個休憩處,她身旁有多個匆忙行經的主婦,但沒人望向她。這條名為「她和他在乙明邨公園之間」的影片,可在YouTube看到。鄧慧欣說當初受到「懷疑人生就去散步」系列啟發,想拍攝其他公園使用者的真實反應。「沒刻意想是否有人望,最後拍到是意料之內,因是日常會發生的事,呈現給大家看。但不是批判說他有什麼意圖,可能是好奇心多看兩眼。」此外,她到過不同公園做抽樣訪問,發現設施未必是減低女性使用意欲的主因,例如有些人覺得排排坐、面對面的長椅令人尷尬,有的人則不然;在空間較大的地區公園,年輕人會自行找出踩滑板的空間。「當初不從設施入手 ,是怕太概括,好像所有公園都一樣,例如加闊道路、加街燈增加安全感,是否就是性別敏感的設計?我覺得可以更加hit the pinpoint(擊中要點)。」
維也納走得很前
就像她報告中的主要參考案例,是維也納市政府於2013年出版的《城市規劃和發展的性別主流化手冊》,為設計師和規劃師提供規範,當中的指標適用於公園,包括空間結構、主觀安全感和女性活動選擇。維也納公園並沒有十分創新破格的設計,但她最佩服的倒是市政府的前瞻視野,能先於聯合國、早在1991年倡導此概念,舉辦名為「公共空間誰屬? —— 城市中女性的日常生活」的展覽,並得到市民和維也納婦女事務部門的支持,後來於1999年以兩個公園為性別主流化試點。
香港常標明設施限制
至於香港,她訪問多個相關界別的女性專業人士,包括地理與資源管理學系教授伍美琴、建築師梅詩華等;其中建築文物保育師吳韻怡跟她初步梳理香港的公園管理脈絡,除康文署以外,還有其他部門管理者或承辦商的參與,依據的既有規劃署的《香港規劃標準與準則》(簡稱HKPSG)、《私人發展公眾休憩空間設計及管理指引》,同時康文署另有「潮裝公園試驗計劃」和《遊樂場地規例》,也不像維也納般有專責審視性別需要的部門介入。兩地較明顯的區別,是維也納不鼓勵將公園劃分成不同用途的區域,香港卻常標明設施為兒童專用或設年齡限制,「但那些韆鞦或遊樂設施,對成人和年輕人來說都仍很吸引」。她不忘提到,HKPSG中康樂和休憩用地的標準,依據的是1995年的市民休閒生活和娛樂興趣研究,難免過時。
藝術家貓珊曾帶她到太平山街社區,走訪每日有不同女店長當值的見山書店。書店坐落街角,在店前放置桌椅,營造舒適的社區客廳氛圍。由於位處民居,後巷放有居民的晾衣架和吧枱,如同家居的延伸,她見到外傭帶着小朋友在後巷嬉戲,「衝擊平時大家的後巷印象」。這讓她想起在問卷調查中,曾有女性反映公園欠缺餐桌設施,尤其是在疫情禁堂食期間。她參觀太平山街後,認為可同樣為公園添置城市家具,「自己額外加一點,像社區營造,看可否改善到觀感和提升公園的功能」。
「環境提示」誘遊人
梅詩華跟鄧慧欣分享了自己過往的遊樂場項目,怎樣利用環境提示(environmental cues)吸引女性的注意力。鄧解說此手法來自選擇架構(choice architecture),藉環境提示引導或啟發使用者的行為,例如想鼓勵公眾多走樓梯,可將梯級塗成琴鍵,並加上鋼琴聲響。「不一定是建築師或行內人才做到,可以是簡單的商場設計、市場推廣也做到,是一些新意和手段」。於是她想到帶上色彩暖和的繩結咕𠱸、軟墊和裝飾到砵蘭街/文明里休憩處,令這個本來只有長椅的油尖旺街坊公園看來更自在舒適,吸引女性使用。雖然在報告答辯時,有評審質疑未必吸引到男性,她解釋:「這些提示不是標示女性專用,大家可以去看適不適合自己使用,男性也可以用。」回歸到性別主流化的本質,並非高舉女性主義,而是用於改善政策和規劃的策略,最終達至性別平等。「香港都有在制度下去推,但在城市設計未去到盡。」在婦女事務委員會制定的性別主流化小冊子中,仍以檢討多年的育嬰間設置和男女洗手間數目為例子。
維也納的改變始於一場展覽,鄧慧欣亦因此將部分研究內容整理,在去年4月於合舍舉行展覽,除上述的公園實驗和調查數據,也用電子遊戲界面呈現女性眼中的理想公園。畢業後她和兩個朋友成立「公園女遊」,參加了「創不同」種子計劃,在11月舉辦了第一場活動「圍爐傾」,邀請公眾到私密空間分享平日於公共空間面對的隱憂。她的畢業報告和「公園女遊」均圍繞公園和女性;前者側重男性凝視,後者則是「還原基本步,探討不同人對公共空間的看法」。
之後她們計劃走進公共空間,設想在修頓球場辦「圍爐傾」,吸引在看台觀賽的男性或等男朋友踢球的女友們一同討論。對於香港或她自己而言,公共空間與性別的研究仍是起步階段,還有很多待探索的範疇,例如多數女性不敢走進去的後巷,或是男性面對女性凝視的看法。這個畢業研究將繼續發酵,拓闊社會討論。
「性別沙龍:對話」講座——男性凝視:她和他在公園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