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現場:初選47人案:通宵排隊聽審手記

文章日期:2023年02月12日

【明報專訊】還押近兩年的初選47人案開審,連日來有大批人通宵排隊輪候聽審,但根據多間傳媒報道,很多人領籌後便離開法院,有部分傳媒更錄音錄影,揭發有人收取酬勞來排隊領籌。我感到好奇,如果有人收錢旁聽,背後出錢的人是誰?他們想達到什麼目的?於是我學人做人類學觀察,在2月9日凌晨到西九龍裁判法院外通宵排隊,了解情况,遺憾我沒什麼驚人發現,但有幾點觀察想分享,望公民社會有更多討論。

47人案上星期一開審,天未光,西九龍裁判法院外已有過百人輪候旁聽,是近年少有的熱烈情况。我聽朋友轉述,有被告上庭時在囚車中見到排隊的人龍,非常感動,但後來傳媒陸續發現情况有異,《明報》發現很多人領籌後離開,「一批婦人拿着排隊所用的摺櫈離開,表示不會留下來旁聽,想外出吃早餐」、「有人不滿被追問已取籌但未留下旁聽的原因,向記者舉中指和講粗口」。《法庭線》更連續兩日獨家報道,全程有錄音錄影:第一日有婆婆問記者聽審後到何處收錢,婆婆說:「聽到人哋話有150蚊吖嘛……聽3個鐘就有450蚊啦」;第二日記者發現排隊頭的5人在開庭前離開法院,有人向記者說:「我朋友每個1000 蚊……夜晚9點喺度到𠵱家(約早上10時),走得㗎喇」。還有《獨媒》指訪問到「蛇頭」,表示聯絡了8至10人到場,每人報酬約千元。網上湧現「排隊黨」和「毒舌大狀」現實版的說法。

香港法庭真的有「排隊黨」?

我難以相信香港法庭會出現「排隊黨」。香港司法制度公平公正,審訊透明,開放予公眾旁聽和監察,如果有人出錢請「排隊黨」領籌或聽審,那會是什麼人?有何動機?對司法制度有沒有影響?抱歉,對這些核心問題,明顯我通宵排隊都難有答案,但我姑且把一些觀察記下,希望有些線索令我們靠近真相幾厘米。以下是我在審訊的第三日後,即2月9日凌晨到天光的排隊筆記,大部分有錄影記錄。

00:00 三位帶被鋪的嬸嬸

西九龍裁判法院外,警察嚴密布防,有警車,有一行幾人圍着法院巡邏,另有六七人在排隊輪候區駐守。警員用雪糕筒和紅色封鎖線拉起輪候區,貼白紙寫住「索取入庭票等候區」。

凌晨時分,現場已有廿幾人在輪候,我走入封鎖線排隊,打開我的摺櫈,穿上我的羽絨。旁邊的三位嬸嬸也開始準備「牀鋪」,她們先用垃圾膠袋墊地,再鋪一層透明白膠墊,再鋪一張白雪雪的毛氈。每人分別有幾張被,蓋上後,見她們把腳穿入垃圾大膠袋,穿入一個後再穿另一個,好好包裹全身。我在《獨媒》和《蛋蛋俱樂部》的法院片段見這三位嬸嬸早兩晚也有通宵排隊。

我當時心想,被鋪垃圾袋裝備有沒有太誇張?(但原來少年我實在太年輕了)她們準備好「牀鋪」,說說笑笑,夾雜廣東話和潮洲話,提到第一晚好辛苦好迫,現在好多了。臨睡前她們還一起躺着自拍,展現笑容,然後用外套蒙頭睡覺。

01:00 一位黃口罩男人

之後有一名戴着黃口罩的男人來排隊。他打開一張薄地墊,隔一會兒,他把頭湊過來悄聲問我:「小姐,你係咪真係嚟聽審㗎?定係想攞張籌來換錢?」我一時不知怎回應,說不知道哪裏有錢拿,他緊張地說:「你千祈唔好攞!真正聽審唔好咁做,呢啲錢唔攞都罷……」此時,旁邊蒙頭大睡的嬸嬸突然揭開外套望我們一眼,然後又繼續蒙頭睡。

02:00 五位零裝備男女

再有五個人來到,年輕人,四男一女,主觀感覺帶點江湖味。他們零裝備,沒有墊沒有櫈,連厚衣服也沒有一件,像沒準備通宵排隊一樣。見他們縮在角落中玩手機,有時雙手抱着自己取暖,有時去遠處食煙。黃口罩男人曾跟他們聊天,問他們有沒有看新聞知道排隊黨?對方說沒有,黃口罩男人又再一次痛陳大義,惟我聽不清楚回應。

旁邊的嬸嬸已進入夢鄉扯着鼻鼾。法庭外不時颳起大風,我覺得好凍,上身衣服還算足夠,但一條牛仔褲原來抵不着寒,寒風在褲腳竄進,我試着把帶來的布袋放在腳上,但不知道是霧氣抑或潮濕,布袋也濕濕地,難以取暖,我這時才明白垃圾膠袋的偉大,也想着有牆內朋友要用報紙包身、用衫當褲穿的保暖方法。我前面的人大部分也睡着了,有部分用被鋪,有部分坐櫈開傘擋風。

晚上沉寂地過,六七名警員一直在旁邊駐守。可能因為凍,我沒飲水但頻頻尿急,去了兩次廁所,見人龍約三十人,我留摺櫈霸位。

04:30 清晨出現多人接更

清晨時分,前排傳來一些聲響,有六七人站起來,我以為是活動手腳。後來發現他們執拾好物品和墊地的紙皮等等,分批跟人交接離開。我掌握不到總共換了多少人,但幾名警員一直在隔籬看着,我記得有警員曾跟出入的人說,不理會誰換誰,只要回來人數一樣就可以。

我奇怪竟然有人接更,於是尾隨其中兩個離開的嬸嬸。她們往南昌站方向走,我跟她們入升降機上天橋,其中一人在通電話,她說:「我哋噚日畀咗八個你,今日十四個……𠵱家仲……係啊係啊。」她收線時戒備地望我一眼,我開口問:「想問排隊加入你哋係咪有錢攞?」她們沒回應向前走,我便跟着她們走了十幾分鐘,沿路一直問:「頭先你話有十四個人排緊隊,我想問情况係點?你哋係咪做咗幾日?點解你哋會收錢排隊?係咪背後屬於咩會㗎?」她們始終不發一言,在深旺道離去。

我回到法院,剛好又望見另一批人交接,於是我又跟着其中幾人離開。她們也走去南昌站方向,對我的問題一樣毫不回應,此時港鐵站已開,她們急步入閘離開時,我叫着問:「未開庭喎,你哋排咗成晚喎?咁就走?」

06:00 天光了卻真相難明

天快要光了,我回到法院時見人龍有五六十人。黃口罩男人睡得正甜,五名零裝備男女圍圈聊天,我前面的三個嬸嬸都醒了。我讚她們的垃圾袋厲害,其中一人說有經驗所以準備多一個膠袋。我問她們睡了幾晚,她們立即笑說:「er…人老咪有經驗囉。」我問她們排隊排一晚有沒有二千元?她們立即否認收錢,說自己是「得閒咪嚟聽吓囉」,反問我又收了幾多錢?我說我沒收錢的,我真心關心審訊。

我們等到早上八時進入法院內排隊,因為打蛇餅排,我突然跟前排、清晨接更的人好靠近,見他們主要是公公婆婆和嬸嬸,坐着摺櫈在聊天,說廣東話,時而夾雜一些我不懂的方言。又因為黃口罩男人說要點算人數四處走,我突然跟後面五個零裝備男女站在一起,見他們跟後排的幾個人打招呼,有人問:「係咪攞咗籌就走得?」有人答:「好似等多陣先走。」

法院職員在早上九時多派票,內庭共有43個位,之後延伸庭看電視直播就有三百幾個位。我凌晨開始排隊領得29號籌,可以進入內庭,可以親眼看見被告,也可以親眼被看見。以往被告的親友就靠這些機會跟被告相見。

究竟誰是「排隊黨」?

然而,跟我一起通宵排隊領籌的很多人都沒有進入內庭。包括睡我前邊的三個嬸嬸,和排在我後面的五名年輕男女及其後排朋友,都在領籌後不知所終,未見入庭。至於那些清晨接更的公公婆婆嬸嬸們,我見部分人的確在內庭聽審,坐在我旁邊和後面。開審時,內庭四十幾個公眾席大約有一半吉位。

總結我的觀察,如果上述人士都是「排隊黨」,那麼背後的組織似是分散的,他們眾人各不相識,他們執行的方法不同(有些領籌便走、有些把排隊和聽審分兩更,較有組織),他們看來背景迥異(有老有年輕有同鄉有江湖味)。這些分散組織背後是否同一源頭?這源頭想達到什麼目的?參與「排隊黨」的人又有沒想過是幾大的平庸之惡?

根據司法機構的回覆,聆訊預留了123個座位予傳媒和親友等,另有410個公眾人士座位,過去五天,每天派出的入庭籌數目由100至400不等,座位數目足以應付需求。內庭若有公眾人士座位空置15分鐘或以上,職員會適度地容許延伸庭人士補上。司法機構會繼續密切注視情况,適時調整有關安排,盡量提供足夠的旁聽座位及確保法院大樓的秩序。

香港法庭真的有「排隊黨」?這新聞報了幾日都不再是新聞,未見報道了,而同時間大公文匯日日大力鞭撻47人案大批旁聽人士是「有預謀有組織干預司法的黑暴同路人」,要狠煞「旁聽師」亂庭歪風。這時代還有沒有真相?我也不知道,僅把這一晚通宵排隊仔細記錄,望能做歷史的初稿的初稿。

後記

「歷史的初稿的初稿」是借前同事的說法,他經常到庭旁聽,認為審訊的內容即使不能成為新聞(歷史的初稿),也必會是一份資料,為歷史記錄。另,通宵排隊的實况會剪輯放面書《Cable同學會》。

文、圖˙鄭思思

編輯•利永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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