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克里姆林宮的餐桌》:飢餓蘇俄近在你嘴邊

文章日期:2023年02月26日

【明報專訊】波蘭記者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在報道文學《克里姆林宮的餐桌》(下稱《克》)〈後記〉中道得清清楚楚:「換作今天,這本書是不可能面世了。無論是俄國或白俄羅斯,都不會准我踏進他們的領土。」把文字伸向末代沙皇、列寧、斯大林(又譯史達林)以至普京(又譯普丁),能順利問出一個個故事且不被逮捕地離開,大抵是因為沒有秘密警察想過:飢餓胃腸被筆尖剖開後,那些食物,竟能此般精準地攤平一整個蘇共政權殘酷又血腥的百年歷史。

《克》不是沙博爾夫斯基首部以味蕾著述的作品。繼以解放馴熊喻指自由化共產國家的《跳舞的熊》,《獨裁者的廚房》繞行伊拉克、烏干達、阿爾巴尼亞、古巴、柬埔寨的延袤大地,透過料理,披出威權堡壘所裹藏的最高領導人。進餐習慣會漏跌某種本性?他們張大的嘴巴,往下窺,是菜肴殘渣還是人民骸體?如果《獨裁者的廚房》橫走陸海的跨度如同珍奇櫃,那麼,定點蘇俄的《克》則呈一種縱深的紀年鑽探,18篇故事,有權力者與無權力者的每段家族史皆被穿入搖動國家的大事件:布爾什維克黨殺死沙皇奪權、烏克蘭大饑荒、二次世界大戰、切爾諾貝爾核災、太空競賽、攻打阿富汗戰爭、蘇聯解體……

想起去年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東歐的人文政治類書忽然青苔一樣長滿出版社的新書欄位。望着一長串繞口的譯名,很懷疑,地球另端恍似只存於想像裏的苦難國度,真可切身走進和理解?活得好端端的「我」,為什麼——要觀景別人的懼慄、暴行、植深至血緣內的創傷?道德理性不同步。在我,《克》把非虛構場景搬入廚房,鑿穿的恰是一缺情感洞口。就如全書將一章稱作一盤菜,每章末「菜單」附上食材分量和烹調步驟的食譜,招誘讀者隨他一同步入現場:吃食之時,民族甜酸澀苦的記憶近在你嘴邊。

以食物為布簾,沙博爾夫斯基拉開的風景脈絡一點都不輕鬆入口。企鵝的紅皮英文版未釋出,繪着大盤紅菜頭湯搭酸忌廉的繁中版放在手心,還未掀頁,已嗅到濃重的政治意味:書題懸宕「克里姆林宮」,Kremlin,莫斯科的心臟,紅牆建築群飄着沙皇朝代的古遠幽靈,同時載起蘇聯至俄羅斯聯邦的無形軀體。這地景符號,並讀波蘭文原題更為明晰:「Rosja od kuchni. Jak zbudować imperium nożem, chochlą i widelcem」(暫譯「從廚房來的俄羅斯:如何以刀勺叉建立一個帝國」),大小題直直勾出那片歐亞大陸的廚房建國論。佯裝美食地圖,《克》鋪開的其實是鬥爭權術的餐桌。

烏克蘭大饑荒

而再沒有什麼方法有效得過使人捱餓。不吃就會死。所以,討論食物先要談沒有食物。《克》烤拌切煮的香氣穿透書頁,腦海卻不知怎地只停在那些空蕩蕩的桌面上。對沙博爾夫斯基來說,飢餓,是統治者植入蘇俄人民體內的集體夢魘。2023年的香港人,不大可能在拐彎一間食肆或超市的地域裏,幻想自己活生餓死;1932年與1933年間的烏克蘭大饑荒,某程度上卻是如此一齣荒誕劇:

我們把車停在田邊,然後他帶我走進田裏,要我用手抓一點土。那土的顏色跟夜一樣黑,很有黏性。「這是黑土,」羅曼說,「世界上最好的土,種什麼長什麼。二次大戰的時候,德國人還用火車把這土運回第三帝國,結果在這樣的土地上竟然可以餓死幾百萬人,想想都覺得難以置信吧。」(第三盤〈大饑荒下的廚師〉,頁77)

人與人之間的上下權力階梯,最簡單的判斷即是誰飽誰餓。被喻為世界糧倉的烏克蘭發生過三次饑荒,而1930年代初的第二次,是斯大林治下達500至700萬烏克蘭人死亡的巨型災難。烏克蘭語有個拼合詞彙「Holodomor」,意思是飢餓(holod)滅絕(mor)。四肢瘦小但肚皮浮腫的佝僂兒,偷麥穗人的頭顱被180度扭斷,農夫不忍孩子捱餓而把他們塞入煙囪悶死……那可怕的事如何降臨?

書內,沙博爾夫斯基沒有詳細交代,只在章節開端補入專著《紅色饑荒》(Red Famine)的線索。固然是篇幅取捨,但我想或也是還原現場實感的敘述路徑。如同「漢娜.巴薩拉巴的故事」一節,95歲倖存者開場的話:「至於鬧饑荒這件事不是從哪一天突然開始,能給出個確切日期,而是慢慢發生。」無有起點。被拖回小不點女孩的視角,讀者只隱約知道:慢慢地,缺糧和死人,然後,是審問和監囚人們的集體農場,以及把所有吃的都拿走的特殊委員會。刻意甩走對話引號,此節將記者「我」自動轉為漢娜.巴薩拉巴「我」。類似的第一人稱轉換游走全書,顯示了《克》所佇的報道文學位置,不是學術研究,不是歷史勘查,其努力透現的,是人,是情緒,是附纏在人民體內的傷痕記憶。所以,沙博爾夫斯基記述與受訪者坐在車裏一同「啃着葵花籽」的小細節,捕下女士們邊掉眼淚邊相擁安慰彼此「這不是妳的錯,當時妳只是個孩子」、「我們現在還活着」的細膩畫面,彷彿在告訴讀者,這是他們的血和肉,而你,藉着我的眼睛,能把自己裝填入那些「我」中,感受活在那個世界是怎樣的滋味。

權力餐桌的真相

酸模。樺樹皮。蠟燭。亞麻衣服。絕望到什麼都要吞下肚的年代,第三盤〈大饑荒下的廚師〉最後尾隨菜單「一碗用松樹的針葉、樹皮及松果做出來的湯」、「乾掉的麥稈、爛掉的西瓜和馬鈴薯皮」等等。(沙博爾夫斯基不忘寫下其可怕味道——在當下烏克蘭和歐洲的紀念活動,試飲者紛紛把湯吐出來。)那段日子,餓飽兩端的瘋狂拉扯來到頂點:當有人飢腸轆轆得與動物爭食,亦有人漸漸意識到,餐桌上的奢侈浪費原來是權力至上的一種姿態。

那意識的扭轉,關乎所有革命成功者的焦慮:打勝仗了,和平了,戰場以後設在哪裏?廚房、宴廳、餐桌。斯大林是開端。第四盤〈山裏的拜訪與史達林的廚師〉寫初任蘇聯總書記的斯大林一如愛吃炒蛋的列寧,是個不大重視飲食的共產革命家,「當時史達林唯一奢侈的地方,就是有滿滿一整個浴缸的醃黃瓜」;這種儉樸生活,因廚師亞歷的一個小小提議而翻天覆地,第五盤〈史達林的廚師〉如此詮釋——重嘗同鄉親手料理的格魯吉亞菜肴後,斯大林注意到「宴會是主人翁炫耀財富與權力的時刻,是富人羞辱窮人的時刻,更是能把窮人整治得更加服貼的時刻」,從此,「克里姆林宮的餐桌即使在艱難時刻依舊過分豐盛,試圖展現出這個國家的地位、重要性和分量」。再讀時,第一反應即在網上搜尋文中的「蘇普」(supra),大量食物酒精大量規則,多少明白斯大林為何鍾愛這格魯吉亞式傳統宴會。沙博爾夫斯基沒耗太多篇幅在浮奢的菜式上,但從其描述,仍可挖出意味深長的細節,譬如,斯大林所任命的「塔馬達」(tamada,即蘇普主持人),由二線政客轉為專業演員。會不會是政治低位者喧賓奪主?他要的是徹底順應自己的人偶?

獨有的作者聲腔

讀《克》很快會發現,與試圖說服讀者客觀中立真實的報道不同,沙博爾夫斯基雖為記者,但其書寫迴於訪問現場和記憶場景、傳聞和正史、他者和自身交界,剪裁拼貼,躍現一種獨有的作者聲腔。如同第十盤〈克里姆林宮的廚房〉以廚師維克特.別瓦耶夫「我」的主觀視點切入,說到烏克蘭小鎮出身的蘇聯領導人布里茲涅夫,怎樣吃不慣壓彎一桌面的最上等魚子醬、鱘魚、堪察加螃蟹,在數百人的宴席上氣鼓鼓地空揮叉子,餓着肚子回家,只想要「煎馬鈴薯配酸奶油」……代入廚師視點,有點同情這位可憐國家元首的可憐模樣,即被章末「廚房門外」記者「我」抖落的史料反打一巴掌:七八十年代,布里茲涅夫尚在山珍海味堆中掙扎的時候,各省城商店原來已清空,百姓連一條香腸都得特地坐火車進首都買——「香腸火車」的戲稱,勾回一開首別瓦耶夫漫不經心的話,「你們波蘭的總書記每次都會給我帶波蘭香腸」。想吃的人沒法吃。能吃的人不想吃。此般諷刺。稱「以食物排場顯威嚇」為蘇聯史上執行得最成功的政策,沙博爾夫斯基挖苦又酸楚地暴露了外交餐盤上,那一塊塊緘默的人民血肉。

猶如全知的神。這層層遞進最後戳穿真相的敘述力道,在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的故事裏穿起了最飽滿的戲劇效果。第十六盤〈療養院的廚師〉先捧上濃濃傳奇色彩的老普京:性格暴躁的斯皮里東.普京,出生於小村落,不到30歲便升任聖彼得堡頂尖餐廳的主廚,服侍過列寧和斯大林兩任領導人,不知為何竟神奇地躲過政治清洗,退休後,在莫斯科黨委會的療養院繼續掌廚。挑起讀者的好奇胃口後,沙博爾夫斯基娓娓憶及如何遠赴當地,追查這位年輕普京參選時口中「廚藝一定很不錯」的爺爺,慢慢覺察到老普京除了「療養院廚師」的身分外,其官方生平幾近無任何實存證據:

他的故事到底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相信他的故事。受拉斯普欽稱讚的爺爺,後來又為列寧與史達林煮飯的爺爺,對普丁來說是選前非常好的宣傳切入點,因為他可以將自己的生平與即使充滿邪惡,卻能喚起俄羅斯人情感的時代相連。

「既然蘇聯時期的領袖都信任我的爺爺,那麼你們也可以信任我。」這似乎是普丁的言下之意。

而這話也的確成真,俄羅斯人真的信任他。(第十六盤〈療養院的廚師〉,頁380至381)

普京的篇幅很短小,但有種一擊刺中要害的後遺震盪。當代俄羅斯政權,果真建基於一個又一個的廚房謊言。再次敲響書題:廚房為何重要?因為,廚房等於情感(民族記憶經年累月地植入味蕾),等於生命(在落毒為日常的政壇圈子,把自己交付廚師可不是玩笑話)。克里姆林宮內,最高級的專屬廚師由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KGB直接僱用,他們擁有軍階,終生禁止泄密和出國。這班人的命運,在第一盤菜〈末代沙皇的廚師〉彷彿已預言一樣被歷史巧合所喻示:骨頭被打斷,臉被倒強酸,最後,廚師跟沙皇葬在同一口棺材裏。政權共同體。年輕普京或早看透這個國家的本質,食物就是權力——沙博爾夫斯基敏銳地揀擇圖景,從講述糧食耗盡、瘦巴巴母親瀕死的列寧格勒圍城文章,到那關於廚師祖輩身世的漫天撒謊,擠壓出普京作為「當代俄羅斯」的寓言:他是廚師後代,所以活下來了,而他自身也成了另一名廚師,只不過烹製的是炮彈和軍隊。

吞下厚切的政權百年史。翻回〈序〉,才忽然留意到沙博爾夫斯基書寫報道文學的方法論:「我總是盡量多走一哩路。」那「走入」緊緊依黏作者,由訪問展開,更是踩踏四方的個人經歷。不撥歸至尋常報道,因《克》明顯擁有怎樣令自己走入、同時在故事內部一起前進的創作意識。細緻描寫的散文筆法、章節間反覆扣連的人物、重提特別心疼的小角色……皆支撐起敘事的步伐節奏。身為波蘭人、前蘇聯結構重組的一員;沙博爾夫斯基行進於餐桌與餐桌之間,時光裏,把飢餓的蘇俄人熬煮成一碗名為東歐的湯。

info: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

波蘭媒體人。畢業於華沙大學新聞系與政治學系。善於以精簡文字探討人權議題,其歐盟非法移民報道曾獲「歐洲議會新聞獎」,而有關土耳其「榮譽殺人」的長篇報道《來自杏城的刺客》則獲波蘭「尼刻文學獎」提名。沙博爾夫斯基的著述長期關注中東歐國家威權轉型的過程,如《跳舞的熊》以馴熊比喻共產鐵幕下的國家,《獨裁者的廚師》則以飲食與餵養的關係剖析食物權力。《克里姆林宮的餐桌》是他藉由餐食,書寫蘇聯和俄羅斯政治歷史的最新力作。

文•吳騫桐

美術•劉若基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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