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Netflix近日推出最新紀錄片《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8集內容講述了4個在韓國被指控犯下罪行的洗腦宗教，其中以頭三集重點介紹的攝理教（JSC）最為香港觀衆所討論。攝理教在東亞地區橫行數十年，教主鄭明析在遭到韓國政府通緝後一度逃亡至香港和中國東北，其間還繼續招收當地教徒，當時引發傳媒報道。近日引起輿論注意的，是影片中實名指控攝理教教主性侵的受害者葉萱被認出是香港演員方力申的女友，引來娛樂版追問，方力申亦證實此事，並呼籲大衆都可觀看相關紀錄片。
一時之間，很多博眼球的報道出現在輿論空間，用字非常過火：「硬上97分鐘」「淫邪錄音檔流出」「3年強姦17次」「方力申父母不介意」……公共討論空間呈現一種共存的撕裂：一方面似乎不少體面的聲音在說不要「取笑」受害者，應該有一些同理心；另一方面則有大量言論突出傳播案情中與性相關的內容和細節，媒體如是，社交平台如是，在幾句冠冕堂皇免責聲明之後，大衆繼續餵養着自己的窺伺慾。
但我更想談一談葉萱。我在今年婦女節觀看了相關紀錄片。攝理教爭議已存在多年，鄭明析也曾服刑，我原本以為跟Netflix很多講罪案的紀錄片一樣，是案件塵埃落定後才開始回訪的回溯；沒想到案情還在進行中，甚至是在紀錄片上架的一刻才變得驚世駭俗。
實名指控的勇氣
在大衆傳播的描寫中，葉萱是被洗腦的受害人；在活色生香的窺私慾下，不堪入目的形容中，她甚至依然還被有些人當成教主的性所有物。但幾乎所有人，在討論這個案件的時候，都忽略了一點，從影片開頭就出現的葉萱，具有極強的勇氣和動力，甚至是整部影片的關鍵吹哨人。
葉萱在教會勢力至今依然很大的時候，堅決要悄悄地離開香港教會的控制，偷偷跑到到韓國跟攝製團隊會合，指控教主，其間一直都在被跟蹤、監視和警告。她最初出境兩次失敗，因為教會的人在監視她，她的行為是有可能導致教主入獄的關鍵因素。但她還是一次次嘗試，拍攝期間甚至錄好了萬一被殺後的遺書。在影片中，她還勇敢地把她被性侵後哭泣對話的錄音放了出來，而當中鄭明析一些邪惡的言語如今還被某些人用來嘲笑她。她回憶起自己在教會中的恐怖經歷，失控大哭，然後她擦乾眼淚，繼續冷靜地對鏡頭敘述。
葉萱是整部紀錄片中幾乎唯一一名實名以性侵受害者身分指控鄭明析的人。（後期另有一名澳洲籍受害人也實名作出性侵指控。）
稍微關注過metoo、連環性侵指控等案件的人，便知道一個實名的被害人做證是多麼關鍵。去年的美國電影《她說》改編自普立茲獎得主的小說，講述兩名記者在發現荷李活頂尖製片人維恩斯坦有性侵嫌疑後，如何艱難尋找受害者們，尋找那一個願意實名發聲的受害者，一個關鍵的突破口。這種類型的證人，面臨的風險最大，承受的污名最多，眼前的未知也最難預測。唯一可以預測的，是排山倒海的輿論抹黑。她想出名，她被人玩過了，她心機很重，正在以難聽幾百倍的程度，爭先恐後地向葉萱潑去，來自葉萱的家香港的同胞。
紀錄片中一名受訪者，在評價鄭於香港和中國繼續傷害婦女的暴行時，搖頭說道，想像一下，如果是來自他們國家的一名邪教教主，跑到韓國來傷害我們的女性，我們會多麼憤怒呀！很遺憾，香港的輿論並沒有表現出這種同胞之義，更多的人只是覺得很好笑，很juicy。
毫不迴避承認曾作加害人
葉萱另一個引人注意之處，在於她並不迴避且勇敢承認自己擔任過加害人角色。在被性侵、洗腦、走上高位之後，她也曾把其他懵懂的女性引向教主的牀榻，就像自己曾被更年長的女性帶過去一樣，在這樣一個的結構下，這種事情非常普遍。「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身分變得模糊」，紀錄片中的受訪者如此形容。而這種結構，我們在很多高度極權的社會中都見過，加害與被害人的身分流動，重疊，甚至同時發生。這一點也在後來成為了一些網民攻擊她的論據。
對抗自己的加害者需要反抗的勇氣，而面對自己對他人的施害則需要另一種勇氣，直面自己的勇氣。有些人因為無法面對自己過失，甚至願意選擇相信某一套邏輯和信仰。而葉萱在談及自己曾經傷害過的女性時，直面自己的過錯，坦言非常抱歉，這可能甚至需要比反抗更大的勇氣，這需要誠實。
雙向言論下的厭女
但無論是反抗的勇氣，還是誠實的勇氣，都不是香港本地輿論關注的焦點。在一宗國際案件中，出現了一名香港性侵犯受害者，大衆對她本來的面目毫不關心，更津津樂道她受到侵害的細節。輿論強調她是誰的女友，追問男友感受，還驚訝地傳遞着「公婆竟然不介意」的消息。在女性因為是受害者被恥笑的同時，輿論在他的男朋友身上呈現了雙重方向：有的人讚美他的支持是「包容、不介意」，有的人取笑他，說他在使用教主的舊物。這兩種態度背後都是厭女：認為女性的整個人，她的身體、性（包括認識他之前的），都是其男性伴侶的所有物，她的貞操關乎這名男性尊嚴，如果被其他人「用」過就是莫大的損失和恥辱，這樣的女性有缺陷，需要被「包容原諒」。認為男方沒骨氣和認為男方大度，儘管態度南轅北轍，但總的來說，都是在默認他的女性伴侶，無論曾在身邊情况下發生的那些性行為，都是「髒了」。
必須認可方力申在可以預見的污名面前，大方站在女友身邊的「he for she」的力量。但也不需要替他們雙方去討論什麼方力申不介意、方父母不介意——方力申也有不少知名的爭議過往情感，怎麼沒人去問葉萱和葉父母介不介意？倘若認真看完了那部分紀錄片，大概也會發現，不要談什麼介意不介意，能夠與這樣一名正直、剛強、誠實的伴侶相愛，是他的幸運。
上帝也阻止不了的她
但總的來說，我還是希望香港社會討論葉萱時，可以不用提到那麼多方力申。希望香港社會以後可以記住她的名字，勇敢的個體，28歲的香港學生葉萱，大衛對戰哥利亞式，以一人之力對抗龐大集團的女性，而不只是「方力申的女朋友」。
而提起「葉萱」這個名字，我印象深刻的畫面，是在韓國出席指控的記者會前，她因高度緊張而腸胃病發作，需要緊急治療。在前往會場的車上，葉萱不停嚴重地嘔吐。身邊人勸說，不然這次先不去了。
而這名曾經加入以上帝之名洗腦教衆的教會的女性，整個頭趴在車窗邊，氣若游絲又咬牙切齒地說：上帝也阻止不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