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最近有兩本華文文學的重點讀本,跟馬華文學相關,一是張錦忠、黃錦樹、高嘉謙主編的《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以評論文章為主,另一本是王德威、高嘉謙主編的《南洋讀本:文學、海洋、島嶼》,收錄了與南洋風土相關的創作,其中不少是馬華文學作品。
《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近600頁,基本上有馬華文學史的模樣。全書共有12個單元,從「南中國海的波浪」開始,帶入南洋華人的文學與文化,以至使節、過客與移民的創作,之後是戰爭時期,郁達夫南來又失蹤,再而進入冷戰時代的地緣政治與南洋文學,一方是寫實主義與社會現實主義,另一方是六七十年代的冷戰現代主義與馬華文學新浪潮。
《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也關注個別馬華作家(如李天葆)的鄉土書寫與地方感,以至砂拉越與沙巴的婆羅洲馬華文學,與半島馬華文學共生並存。書中介紹了一些馬華作家(如黎紫書、賀淑芳)在歷史、家國與身分認同方面的探索,再評介馬哈迪時代(1981-2003)的一批詩人(如方路、辛金順)。書中有單元專述一批在台馬華作家,其中有星座詩社、神州詩社的詩人,也當然討論重要作家,包括李永平、黃錦樹、陳大為、鍾怡雯。
《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的最後兩個單元「多語、多元與華馬文學」以及「視與聽:電影、劇場、歌謠、書法」,面向峇峇馬來文學、華裔馬來文學、翻譯文學、馬英文學(如歐大旭(Tash Aw)、陳團英(Tan Twan Eng)、朱洋熹(Yangsze Choo)),以至蔡明亮回到馬來西亞拍攝的《黑眼圈》,涉及廣義上的馬華文學,甚至馬華文學以外。書末的「馬華文學大事記」也相當實用,方便查閱。
自1786年,檳城開埠,由英國東印度公司據有,馬來西亞已有華人蹤迹,當然,明代鄭和下西洋,就更加早了。馬來西亞與香港關係密切,1818年,傳教士馬禮遜在馬六甲創辦英華書院與鉛字印刷所,隨着香港開埠,1843年,英華書院與印刷機遷至香港。
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有個別作家輾轉於香港和南洋,例如作家戴隱郎,他出生於英屬馬來亞雪蘭莪州沙戥,祖籍廣東惠陽,他在怡保南洋美術研究所學習,1930年代初居於香港,擔任香港南粵中學的教員,也在《南華日報.勁草》、《時代風景》等副刊及雜誌發表詩作、評論,更和劉火子、李育中合編創辦《今日詩歌》,其中收有他的重要評論〈論象徵主義詩歌〉。1935年,戴隱郎與溫濤、劉火子在香港成立「深刻木刻社」。《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一書中,莊華興〈戴隱郎在南洋與東北亞之間的文藝流動〉的文章,有扼要的介紹。
冷戰和香港
如果要說馬華文學與香港文學的互動,焦點當然在冷戰時期。友聯出版社在香港創辦《兒童樂園》、《中國學生周報》、《大學生活》、《祖國周刊》,更開設友聯研究所,背後有美國「亞洲基金會」(Asia Foundation)的支持。1954年,香港友聯在新加坡設分社,出版《蕉風》和《學生周報》馬來亞版。
友聯將冷戰的文化戰線帶到南洋,抗衡左翼和現實主義文藝,而實際上也將香港文學帶到當地,更將文學創作的熱情播種到當地,正如伍燕翎在文章〈冷戰時期的友聯、《蕉風》、《學生周報》〉指出:「友聯出版社設立以來,正是馬來西亞從殖民走向獨立的後殖民時期,也是緊急法令腥風血雨的年代,馬華文學處在一片呼籲反黃和愛國浪潮聲中。這時,友聯帶有組織性的文學團體在這文化貧瘠的馬來(西)亞,倒是起了一定的作用。」
白垚:走向現代主義文學
曾經有多位香港南來文人到南洋主持友聯大局,例如有余德寬、方天、姚拓、燕歸來、黃思騁、黃崖、白垚等等。黃崖在1950年來到香港,在友聯出版社當校對,後來成為《大學生活》編輯委員、《中國學生周報》副社長,1959年到馬來西亞擔任《蕉風》及《學生周報》編輯,也撰寫不少小說,林春美的〈黃崖在冷戰的年代〉就是探討黃崖的小說《烈火》及其續集(由香港高原出版社出版),點出黃崖的自由主義立場和承接五四以來的人文主義主張,下開1960年代馬華現代主義。畢竟,黃崖主持《蕉風》近10年,推動了現代文學。
更新潮的現代主義文學,是由另一友聯中人白垚帶起第一波。林春美另一篇文章〈馬華現代主義文學的起始〉說明了1959年是馬華現代主義文學開始之年,白垚不單在《學生周報》發表詩作〈麻河靜立〉,也在《蕉風》發表文章〈新詩的再革命〉。
從白垚的《縷雲起於綠草:散文•詩•歌劇文本》可知,白垚1934年生於廣東東莞,初中就讀於廣州培正中學,高中就讀於香港培正中學,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1957年赴馬來亞參與友聯機構的工作,編輯《學生周報》與《蕉風》。
值得一記,而且可為〈馬華現代主義文學的起始〉補白的,就是起始的火苗。白垚的《縷雲起於綠草》回顧往事,香港詩人夏侯無忌(原名孫述憲,另有筆名齊桓),向白垚推介梁宗岱的詩論,白垚在香港《人人文學》的圖書室,讀到梁宗岱的評論集《詩與真》,1957年赴剛剛獨立建國的馬來亞,翌年,《學生周報》在波德申舉辦野餐會,從香港南下新加坡的詩人力匡,演講時引用梁宗岱的詩論,白垚留下印象。後來,白垚在吉隆坡的民眾圖書館再讀《詩與真》。
梁宗岱曾遊學於歐洲,結識梵樂希(Paul Valéry)、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回中國後擔任北京大學法文系主任,1935年出版《詩與真》,翌年再有二集。新詩的火苗從中國傳到香港,再傳到新馬,白垚是見證人,他說:「怡保街頭的漫步,麻河靜立的沉思,心裏明滅的,就是這閃爍相招的火苗。」
1969年,白垚與姚拓、牧羚奴(陳瑞獻)、李蒼(李有成)具名編輯人,革新《蕉風》月刊,加上梁明廣(完顏藉)、陳瑞獻合編《南洋週刊.文叢》,星馬掀起了現代主義文學潮流。
劉以鬯的南洋時期
遠赴南洋的除了友聯領導者,還有作家和詩人,包括劉以鬯、力匡、楊際光。
劉以鬯生於上海,1948年來到香港,1952年南下新加坡,擔任《益世報》主筆兼編副刊,《益世報》迅速倒閉後,擔任馬來亞吉隆坡《聯邦日報》的總編輯,不久《聯邦日報》又停刊,劉以鬯出任多份報刊的編輯,直至1957年回到香港。
劉以鬯的5年南洋時期,留下一些小說。回港後撰寫了以南洋為背景的中篇小說《星嘉坡故事》與《蕉風椰雨》,也有一批有南洋風味的短篇小說,2010年結集成《熱帶風雨》,以上作品收集於2022年出版的南洋故事集《椰風蕉雨》。
陳麗汶的〈劉以鬯在南洋:報業足跡與小說創作〉(刊發於網站「微批」),以及《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中,鄧觀傑的文章〈劉以鬯:來自香港的南洋風景〉,都有劉以鬯南洋時期的討論。從小說內容和相關評論,可見劉以鬯的適應力很強,在南洋寫的小說中運用新馬詞彙用語(如「弄迎」、「羔呸」、「五扣六」等,詞義見《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第146頁),令人誤以為他是新馬華僑。劉以鬯在香港寫的小說,又成功呈現了香港的本土社會特色。劉以鬯的應變令他在異域立足,異地也變成本土。
力匡在新加坡
楊際光和力匡是風格完全迥異的香港詩人,在拙編《五○年代香港詩選》中,他們一馬當先在最前兩位,各有7首詩入選,又在拙編《香港文學大系1950-1969:新詩卷二》中,選錄作品一兩首,可見他們的詩歌創作高峰期,是在1950年代香港。
力匡生於廣州,1950年來港,任職中學教師及圖書館主任,曾主編《人人文學》及《海瀾》。力匡在1958年離港,赴新加坡從事教育工作。力匡在香港出版了《燕語》和《高原的牧鈴》兩本詩集,相當風行。張詠梅的專書《北窗下呢喃的燕語——力匡作品漫談》,對力匡早期詩作有所討論。
也斯晚年對力匡的小說頗感興趣,我們找來力匡的小說集《長夜》、《阿弘的童年》、《聖城》、《諸神的復活》,還有沒有結集的小說,看他怎樣寫廣州、香港、新加坡,以及阿弘的成長、有藹的生活。後來,也斯和我將《長夜》中的佳作,加上一批未結集的小說,主要是《聖城》完成後、赴新加坡之前的短篇,合編成《長夜以後的故事——力匡短篇小說選》。這是我們二人合編的最後一本書。
當時,也斯和我都很好奇力匡在新加坡的生活到底是怎樣,如今翻閱《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張松建在〈亞洲冷戰年代的抒情詩人:力匡、楊際光〉一文中,彷彿回答了我們:「力匡移民新加坡以後,家庭幸福,工作穩定,變成新加坡公民,有了國族認同和地方之愛。他的作品出現於《蕉風》、《南洋商報》、《星洲日報》、《聯合早報》、《新明日報》等報章。」
1966年,力匡在新加坡寫詩作〈十年〉,發表於《明報月刊》,力匡寫道:
十年來我透過眼淚識取人生,
以無價的歲月交換點滴財富,
十年前我在香港寫拙劣的詩,
十年後我在星洲的詩拙劣如故。
楊際光的漂泊人生
楊際光生於江蘇無錫,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1950年代初任《香港時報》編輯、香港《幽默》半月刊主編,作品發表於《文藝新潮》等。1959年移居吉隆坡,早期在《虎報》任副總編輯,後來在馬來亞廣播電台任高職,以及在《新明日報》主持編務。1968年詩集《雨天集》由香港華英出版社出版。楊際光在1974年移居美國,成為鞋匠。劉紹銘散文〈皮匠詩人〉中說的,就是楊際光。
張松建在〈亞洲冷戰年代的抒情詩人:力匡、楊際光〉中說:「楊際光拒絕在作品中進行政治宣傳,偶爾含蓄展露社會意識,保持謙抑、中性的立場,在文字世界裏馳騁卓越的才情。楊際光是純文學的堅守者。」楊際光的晚年文集命名為《純境可求》,代表了他的文學理念。
楊際光漂泊上海、香港、吉隆坡、美國,為什麼他沒有定居於馬來西亞呢?楊際光在發表於《香港文學》的散文〈記憶的歷程——我為甚麼寫〈牀頭草〉〉中,回首昔日的南洋往事,他自白:「我本來就喜歡不同的語文。為了要融和在這個多元熔爐之中,我以極高的熱誠學習馬來文,甚至參加公民國語(馬來文)考試,獲得及格。可是不知為了甚麼原因,我還是不能入籍,最後連工作也受影響,只得來到美國。這時我已五十歲,在這裏的環境中極難找到工作 ,終於靠着一位老皮匠的幫助,接過他的小店,就這樣做了皮匠二十多年,在三年前退休。」不能入馬來西亞籍的原因,恐怕如石沉大海。
力匡、楊際光在《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各佔半篇,但他們似乎沒有留下多少馬華文學作品。最後,力匡1991年在新加坡逝世,楊際光2001年病逝於美國。
馬華文學的研究已見一定規模,從文學作品選集出發,進入評論與歷史視野,近年又有專書如黃錦樹的《現實與詩意:馬華文學的欲望》,以及林春美的《《蕉風》與非左翼的馬華文學》。在已見的馬華文學論著中,《馬華文學與文化讀本》大概是最突出的一本了,堪稱是里程碑,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