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奧斯卡曲終人散,在金球獎收穫豐富的TÁR空手而回。但進入3月時,一張馬勒《第五交響曲》的新錄音推出,錄音的指揮接受美國NPR電台訪問,又提起了TÁR。訪問者是否為了吸引更多聽眾而問起,不得而知,但指揮的答案得體,頗值一讀。(訪問連結:bit.ly/3Joxwvo)
這張錄音是蒙特利爾交響樂團在他們新任音樂總監、委內瑞拉籍Rafael Payare指揮的第一張錄音,蒙特利爾交響樂團正是影片中指名道姓、在幾年前被指控性侵的瑞士指揮杜托華(Charles Dutoit)在1977至2002年擔任音樂總監的樂團。訪問者Tom Huizenga沒有提及這點,但NPR網頁仍有他幾年前就杜托華事件的報道。杜托華將蒙特利爾交響樂團帶上世界舞台,這名聲和他們在1980至1990年代的大量DECCA錄音很有關聯,當中以法國曲目最為聞名。杜托華既令樂團蜚聲國際,蒙特利爾樂團也是他事業最重要一頁,可是這個輝煌年代隨着樂師群起指控他霸道及欺凌而不歡而散。
再八卦下去的話,杜托華在2010年娶的第四任妻子Chantal Juillet在1985年加入蒙特利爾交響樂團成為小提琴手,1990年出任聯合團長。Juillet也曾以獨奏家身分和杜托華灌錄唱片,2007年杜托華來港指揮香港管弦樂團時,Juillet在音樂會上半場擔任史特拉汶斯基《小提琴協奏曲》的獨奏。Juillet跟杜托華一起渡過幾年前的醜聞,TÁR的塔爾在出事後被團長太太離棄。
這該死的愛情
八卦不是本文的目的,訪問者想Payare多談一些「馬五」和TÁR的關係,但彼此都知道影片實在包含得太少「馬五」的音樂,Payare尤其覺得沒有第五樂章最為可惜,不過也明白那樂章的歡樂,無法配合塔爾的崩盤。Payare提出馬勒寫這首交響曲時,正值人生高峰,可與影片開始時的塔爾比擬,的確是有趣的觀察。我重看影片後,更覺得以影片稍長的篇幅來說,音樂的部分也真太少,而且選取的「馬五」段落太有企圖去為劇情服務,和音樂割裂。
第一段排練有第一樂章的開頭,以及第二樂章的一小段;前者塔爾決定叫小號獨奏進後台演奏,後者她希望弦樂很暴戾的刮一個音出來,這兩段都是想表達塔爾的特立獨行及精益求精,雖然我從音樂角度看是很幼稚的要求。塔爾臉朝下摔倒後第二天,跟樂隊排練第二樂章的開頭。這樂章的表情標示為「如暴濤的活力」,開頭頗為憤怒,全身還在痛的塔爾又想全力表現音樂的激動,於是痛上加痛。
正如樂迷最關心第四樂章(小慢板),它在影片的意義也是最大。塔爾在影片啟首的《紐約客》座談會中,提及它本是情歌,但伯恩斯坦曾用很慢的速度(12分鐘),將它變成一首輓歌,然而她會「選擇愛情」。塔爾選擇的愛情,就是新考入樂團的大提琴手Olga。這個角色我覺得有意攙入了馬勒的最愛Alma的影子,重點不只是年輕貌美,而是有相當的藝術造詣,會明白到塔爾的藝術追求,成為她的繆斯。Olga在塔爾工作室排練後,走到鋼琴前試彈塔爾陷入了樽頸的新作,並建議可以怎樣修改旋律,這一舉動,真正令她成為了塔爾的Alma。
塔爾的「選擇愛情」可能就是她墮落懸崖的根源,上得山多終遇虎只是表象,實際是她自以為有魅力令到年輕女子對她付出真感情,而不需要作出等價交換,她為了「選擇愛情」更欺壓或背叛本來信任她的親人、私人助理及藝術伙伴(樂團),卻以為他們無條件的愛她,不會反噬。
音樂家怕聽音樂?
影片沒有包括的第三及五樂章,雖是「馬五」最為歡樂的兩個樂章,卻很被聽眾忽視。題為諧謔曲的第三樂章,主體是一首充滿喜悅的圓舞曲,但內裏也有緩慢及靜默的部分,氣氛可以頗為兩極。第五樂章延續小慢板,亦有引用小慢板的動人旋律,卻把音樂帶向活躍歡騰。我相信這兩個樂章的演奏難度會較其餘三個高,對聽者也不容易,因為馬勒用上較複雜的對位手法,把不同旋律在樂器之間拋來拋去,或者同時進行。
另一個很有趣的「沒有」是配樂,亦即是沒有畫外音樂(non-diegetic music)。本片和音樂有關,可是塔爾在工作或創作以外幾乎聽不到音樂。我們現實生活固然不會有配樂襯托着我們的心情,更大的啟示是音樂家其實不是必須去聽音樂,正如用口搵食的電台DJ或者配音員,私底下可能不想開口。
在塔爾的情况,她想作曲但又苦無靈感,不用指揮時還把自己暴露於其他音樂不見得對創作有好處,所以我覺得影片避免加入配樂,倒是很符合角色的背景。馬勒甚至將作曲留到暑假才做,還要在度假地找個僻靜地方安排一間「作曲小屋」,「馬五」也是在這麼的一間小屋作成。
馬勒曾是委內瑞拉「名產」
現時除了蒙特利爾也兼任聖迭戈交響樂團音樂總監的Payare,出身自委內瑞拉的El Sistema青年管弦樂團體系,它最出名的門生就是杜達美(Gustavo Dudamel)。Payare成為指揮前,是El Sistema的旗艦樂團西蒙玻利瓦爾交響樂團的首席圓號,「馬五」的第三樂章,首席圓號有如同獨奏的角色,Payare亦應該吹過不少次。El Sistema在十幾年前於國際樂壇掀起熱潮,但隨着委國數年前的政局動盪而被世人遺忘,杜達美和西蒙玻利瓦爾交響樂團在2017年的香港演出,亦因為國家不准樂團離國而取消。
回想起來,馬勒的確是El Sistema的一道招牌菜。杜達美在2004年的馬勒指揮大賽以無敵姿態奪冠,及後他帶西蒙玻利瓦爾交響樂團到世界演奏,一眾青年樂手所演奏的馬勒,比許多職業樂團還要熟練及凌厲,2012年杜達美更聯同此團和洛杉磯愛樂攜手演奏全套馬勒,當時我在洛杉磯看了大半。El Sistema想約翰阿當斯(John Adams)為他們作曲,2005年時請他到卡拉卡斯參觀,還特地為他一個人演出全曲馬勒《復活交響曲》(杜達美指揮),令他歎為觀止。
「馬五」的錄音如汗牛充棟,追求最佳實是徒然,我更着重每聽一個新演奏有什麼得着。Payare從長野健(Kent Nagano)的15年任期後接過這隊蒙特利爾交響樂團,這錄音中,銅管的細膩令人覺得像歐洲樂團多過美洲樂團。我也聽得出Payare對作品的熟練,很多細節清晰而不用出蠻力便奏到出來,樂隊音色的中下盤也很穩妥而不覺笨重。
Payare在小慢板是否「選擇愛情」我不敢說,但他的速度屬於較快的一類。我看的不是演奏時間(8:56),而是豎琴的琶音終於彈出一個形、一個節奏出來,平時大家都是集中在弦樂旋律,這一點Payare也沒有忽略,稍為爽快的速度令弦樂順暢地歌唱,不會扯住扯住。Payare現在繼承了長野健及杜托華的「蒙特利爾之音」,手執兩隊美洲樂團的他,現在最欠缺就是歐洲的人氣,且看未來幾年他把蒙特利爾帶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