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關注香港歷史文化的讀者,相信早聽過朱森(全名朱炳森)。他是「大埔老照片」群組管理員、家中第三代的花農,熟知大埔掌故之餘,也用相機攝下今昔景貌。但他另有兩段鮮有詳述的經歷,包括1990年代在天星小輪上兼職寫字賣畫,以及於蔬菜統營處工作廿載,都與書法有關。平日他背着相機走遍新界村野,以前原是個「文青」。
/畫/中/藏/字/
遊客中譯名 化作彩虹畫
朱森模仿着從前在渡輪和電車向外國遊客解說的口吻:「蝴蝶代表你的美麗,帆船代表你做事一帆風順,心就代表你有愛心;魚代表你做事如意順利,龍代表精神、太陽代表光明……這樣解釋給外國人聽,你的名字有這麼多好處。」他簡稱彩虹書法(rainbow calligraphy)為「彩虹畫」。1990年代香港已有為遊客而設的「電車遊」和「海港遊」活動,供散客報名參加,他受聘於藝術紀念品公司,到渡輪或電車免費為遊客翻譯中文名字,用毛筆寫於紙上,「隨後問他:What is the meaning of your Chinese name?對方說不知道,那就畫幅彩虹畫解釋,問他有沒有興趣買」。
彩虹書法日漸普及,但在當時是不能外傳的「商業機密」。朱森見工時,老闆教他如何只靠一支扁刷畫筆快速塗上不同顏色。調色盤上有紅、黃、藍3色,先要垂直筆桿讓筆頭中段蘸上黃色,再分別用筆頭兩端沾上紅色和藍色。之後便可加以變化,如將藍加黃變成綠色;紅加黃變橙色,「打直筆來畫時,就有3種色同時畫出來,用很短的筆觸就會變成彩虹,心就是紅色那端點兩下,這些(用筆方法)老闆一定會教你」。但老闆不會示範繪畫過程和傳授其他技巧,只讓他拿兩幅畫回家,照着練習兩星期後拿成品回來。朱森自言畫法較卡通,「老闆比較傳統,功架較好,因他本身是畫家」。開工的工具箱由公司提供,即使遊客最終沒有買走畫作,他都不能私自保留。今天所見的兩幅畫,是他回家後另為女兒和家人繪的,「女兒那時很喜歡」。
5分鐘內畫畢 個多小時畫20幅
有軍艦泊岸時,他偶爾會在分域碼頭分店幫忙招待美國海軍,曾有人一口氣買下10幅帶回家。大多時候他都在渡輪上,攤檔橫架在兩排座椅之間。遊客收到免費翻譯名字的宣傳單張,會主動去找他。船程約個多小時,通常可替20個人翻譯和繪畫。遊客沒耐性,他快手上色後,便用墨水勾線,毋庸洗筆蘸墨,務求5分鐘內畫畢。
在交通工具上作畫,他覺得難在環境嘈雜,電車又比渡輪更顛簸、環境更狹迫,他需在車廂來回行走,坐到遊客身旁單手捧着畫紙繪畫。「只要你會寫毛筆字,在這樣的環境都做得到就可以。主要不是叫你寫書法,是賣畫。」
/文/青/往/事/
從花農到核貨員 鑽研書法不間斷
朱森得出一套向遊客推銷的心得:「英文不需要很好,要講得有熱誠。買的多過不買。日本遊客尤其是男人,因很要面子,一定買。」公司提供一張對照表,將常見圖案的意思用中、英、日文寫出,方便他闡釋。一張彩虹畫連框索價100港元, 也可花50港元淨買畫,遊客甚少議價,「主要想推銷個框,成本不過三數元」。
日本遊客送「回禮」
兼職6年,他見識遊客百態。有的或許飲醉酒,突然跳下維港游泳;有的對彩虹畫嘖嘖稱奇,「知道這遊客一定會買,便畫漂亮一點」;有的一臉不耐煩,他便三兩下寫好。有次他收到一個日本遊客「回禮」,按他請求將女兒的名字譯為日文,並寫下來給他留念。觀光渡輪每天開出,每班通常有個像他這樣的兼職畫師駐場,除基本日薪,每賣一張畫有10%佣金,「每天基本賣10張以上,好起來20、30張」。其時他的正職是美術設計及印刷推銷員,女兒剛出生不久,所以想在平日晚上和周末多掙錢。他同時視此兼職為休息,因即使只有一個客人買票都照樣開船,有時他可躺在椅子上吹海風,「這些我們叫風流工……其實做旅遊很怪,做熟了就很有信心,跟語言無關」。
朱森見到後期有些內地景區也流行起彩虹畫,但他覺得畫中的龍鳳造型較誇張,有的略嫌俗氣,香港彩虹畫一般較簡約,多見帆船和龍。
1975年中學畢業後,他全職替家人打理農場,種桃花,閒時研習書法和文學。他捧出於1977年開始寫的第一本日記,書脊已剝落,內裏全是毛筆字,在單行簿上顯得矯健多姿。雅好閱讀的他,每購一書便在扉頁印上日期和藏書序號,附上筆記,「那時我是比較認真的,很認真地看完」。
1980年代,他開始經書報社訂閱內地月刊《書法》。有年與同好到杭州旅遊,跟着前輩慕名購下十多支善璉湖筆廠的毛筆,尖齊圓健(品鑑毛筆的四項原則)俱備,「買時覺得這樣好的筆,要待書法臻善後才用,但是永遠都不覺得自己書法好」。現在出自同一筆廠的毛筆,工藝也不及舊時,「因為以前是國營的,師傅慢慢做,做到漂亮為止,現在為了賺錢,叫旅遊筆、景點筆」。後來他潛心學佛和寫散文,報刊文章以「文書釋」為筆名,代表他篤志於文學、書法和佛學。眼見農場面對內地花農競爭,他在1990年轉投印刷業,並在報紙尋得寫字兼差。至1996年,他同樣在報紙見到菜統處聘請兼職核貨員,踏上另一段職涯。
/心/中/寶/物/
午飯後練字 感染同事、菜販
朱森拿出菜站的沽貨單(俗稱籮卡),上面有貨主、菜名、認購者等欄目,說核貨員要按照蘿卡,核對數量和貨物無誤,供買貨人拉貨出閘和賣貨人確認貨款。核貨員需輪通宵班,於是他改到總務部任全職,主責文書設計,例如印製名牌、訂製籮卡,籌辦新鮮蔬菜包裝設計比賽等。
總務部的辦公室自成一角,連他在內有4個同事。吃過午飯後,他常利用數十分鐘的空檔在辦公桌練書法,先花約20分鐘抄寫一遍《般若心經》,再隨當日心境以詩詞練習行氣。同事和上司或受他感染,或勾起讀書回憶,紛紛仿效。「總務部要處理很多菜販問題。有個菜販平日很粗魯巴喳的,有天上來找我,見到我寫字,說他也喜歡,有文有路寫起來,猜不到他這樣文藝。」如此每周練字5天,退休前一年,他寫了「十年磨硯菜市場」的條幅。「那時發覺自己的筆意最好,筆很順,及時寫了杜甫《秋興八首》,現在再寫不到(該境界)。」他於長桌上鋪展《秋興八首》冊頁,憶述當日如何一氣呵成,「這本很有紀念價值,退休後就沒再寫冊頁」。2016年退休後,他忙於打理群組、四出拍照、擔任義務書法導師,「離開菜市場後字退步了,寫字一定要長期練習,天天寫」。
/觀/眾/問/答/
學習書法 愈難愈想克服
推動跨代共融的社企「臨敢珍」是次邀青少年義工葉茂昌(Macro)一同訪問朱森。朱森提到自己小學時交功課要用方格紙寫毛筆字,一字出格須罰抄10次。然而Macro在中小學從未接觸書法,朱森先教他以水開筆、垂直提筆,再試在九宮格紙練習,也介紹自己用過的臨帖,「成名書法家每一個字的結體有個標準,跟得多,水準會提高,字會更好看,臨帖的目的是如此 」。
Macro:你學書法時會想過放棄嗎?我剛才這樣學已覺得有點難度。
朱:如果喜歡的話,愈困難愈想克服它。不用期望着要寫得很好看,這是由別人決定的,寫時開心就好,書法可提高修養和令人愉快。
Macro:會否擔心書法等傳統事物容易失傳?
朱:不是我能擔心的,有價值的話一定不會失傳。就算在香港失傳,別處都會存在。藝術有很高生命力,斷代也有機會重生,像梵高、莫奈今天一樣受人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