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有時,他在台下留心聽着;有時會過來向你問好;有時他看到你發布新展覽的消息,會給你點個讚。藝術家王拓形容着他與國保的關係,說這是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嗎?他笑,還是像一種bromance了?繼M+收藏他的作品《審問》之後,日前王拓來港發布新作《第二次審問》,繼前作以地方紀委官員講述如何捉心理套話為材料創作影片,這次他回到自身,從中國藝術審查出發說故事。
《第二次審問》(2023)
《第二次審問》展覽是王拓首次在港舉行的個展,包括影片與一系列畫作,展場裏一對呈V字形放置的巨型屏幕,放映着半小時的片段,兩個屏幕上的畫面情景相同,視角不一,都說着這樣一個故事:藝術家出席一個演講場合,在台上談他思考藝術的價值及時代意義,台下一個觀眾以研討的態度發問,其實他的真身是審查員,兩人想法交錯,時而對話,時而自說自話,後來慢慢交換身分,藝術家開始審查,審查員開始了解藝術的意義。
「加個微信」微妙交流
以為審查員扮一般觀眾與藝術家討論藝術的畫面只是情節需要,安排兩人同場相遇才有火花,王拓卻說「這是和我自己很多個人經歷有關,比如說我也和審查員打過交道」,而且以上情境幾乎是直白重演真實情况,「我在公開講座時,經常有部門的人坐在那邊」。看着台下芸芸觀眾,怎麼知道誰是「特別嘉賓」?「一開始你不知道,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况、馬上就要上台時,有個組織者在我耳邊說,前面坐中間那個拿水杯的人就是國保」;而且這些「觀眾」亦會舉手提問,「問題還挺專業的」,問些什麼已記不清,只記得那人長相「特別普通」,「就是那種在大街上任何一個地方都見到的人,但很奇怪,在美術館的觀眾群裏面,一瞬間你就知道誰是,會顯得特別突出」。那人甚至會上前打聲招呼,邀請他「加個微信」,此後兩人之間就保持一種微妙的交流,偶爾這個人會在他出的朋友圈帖文點讚。他笑說:「我一開始看到有點懵的,而且我的展覽信息啊什麼的,他經常還會轉發。我就特別特別奇怪,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他是不是喜歡我的作品?或者說我們是有共同語言?然後就引發我想,一個審查員每天在藝術世界看展覽,看得久了,可能慢慢在裏面有個啟蒙的過程。」
兩人掙扎、質疑之間,王拓把1989年2月「中國現代藝術展」這段歷史交織其中。當年在展覽開幕日,有藝術家表演七場行為藝術,根據M+對相關錄像藏品的資料描述,藝術家分別以弔喪為題身穿白布游走展場、賣蝦反思藝術與消費的關係、用印有列根頭像的膠盆洗腳、坐在一地雞蛋之中、向舉辦展覽的北京中國美術館四周扔出7000多個避孕套、開槍射擊自己的作品令展覽即時關閉,因為主辦單位舉辦展覽的條件是不涉行為藝術,這些表演被稱為「七宗罪」。王拓說:「其實這在中國藝術史當中是一個common reference,但確實好像一般人不再去回顧那段歷史,現在的人一想起,可能還覺得那是一個(中國當代藝術)相對蠻荒一點、原始一點的時期」。而他想談的不止是藝術,「這個作品表面上是討論藝術審查,真正想討論的東西,是中國一次又一次關於一些價值的追溯」。
《東北四部曲》(2018-2021)
「看歷史的時候,你能獲得一種啟發,不只看我自己的時間,要有一種更廣闊的意識。」1984年生於長春的王拓,從自己成長的地方出發,創作《東北四部曲》4部影片,其中《烟火》是農民工的故事與神話傳說糾纏交疊,《通古斯》將背景放在1948年國共內戰,人物又會產生幻覺回到1919年五四運動。片中宛如說書人的聲音低沉地敘述,角色的思緒又會在過去與現在跳躍,產生一種鬼魅氣氛,王拓有個稱為「泛薩滿化」的用語形容,薩滿被視為一種神秘宗教信仰儀式,但在他眼中,泛薩滿化是整個社會經歷的,「沒有薩滿的集體出神」。
這種接通今昔的視角,他說是偏向文學多於歷史研究,「不是一個那麼有史實參考或者紮實的一個東西,很多程度上依賴着一種想像力,像2000年前一個人在河邊扔了一塊石頭,2000年後這個河就已經乾枯掉」。透過史料穿梭時間,會感受到千百年間社會的起起伏伏與持續進程,「我們可能仍然是在一個運動的波折之中,持續很長的時間……不可能一夜之間完成,要經過好幾代人,我們只是這個運動當中的一代人」。
《角色扮演》(2016)
王拓說他來自的東北就像一個濃縮的中國,「你在東北體會到很多矛盾,在西方國家面對的是資本主義的問題,但中國就不一樣了,它也有資本主義的問題,也有社會主義、封建社會的問題,前現代、現代、後現代的問題,全都攪和在一起」。而在2012至2017年間,他去了美國生活,作品關心的主題又不一樣,M+亦收藏了他2016年創作的《角色扮演》,裏面是演員扮演一對參加婚姻諮詢的中產夫婦,「當時比較感興趣的是,中產階級這種概念是如何塑造出來的,這個詞在歐洲歷史當中很早就有,但不是今天所說的典型形象,那是通過電影、文學、商業各種媒介塑造的生活方式」。不過,這段時期的創作並沒有之後的作品結構複雜,僅有對白沒有音樂。自他從美國回中國後,選擇繼續探討更切身的處境,「覺得好像還是更關心一些你周圍沒有解決的事」。
《審問》(2017)
於是他訪問了一個負責查貪官的紀委朋友,講述他如何與審問對象展開心理攻防戰,把這些材料放在他回流之後第一個作品《審問》中。相比起《東北四部曲》,「《審問》有些不同,因為我一般其他的作品在表達上有一定的距離感,也會使用很多修辭,因為《東北四部曲》討論的1919年、1948年離我們有些距離了,唯有通過說神話、保持距離的辦法去說。但《審問》是此時此刻正在發生的事情,沒法迴避,不論你做什麼、怎麼觀看,它對我們此時此刻的生活每一分每一秒都產生影響,就要直接去談論」。
他以另一段從不開口的演員與不斷想令演員開口的護士,與紀委對白交錯。「也是因為聽到這個朋友講,他在審訊的時候怎麼讓對方開口,要有各種辦法把他腦袋裏的信息挖出來,讓我想起Bergman的電影Persona,一個人完全不說話,另一個人不停跟他說話,最後兩個人因為信息交換,身分就變了,和朋友當時那個狀態很像。他跟我講參加這個職位考試的時候,其實就是對他的審問,等他獲得工作之後,他的工作恰恰就是反過來去審問其他人。」
「總得有人說話」
延續至藝術審查創作《第二次審問》,他很清楚藝術家的定位,不需要把影片變成拍電影那樣,面對大眾、搬上大銀幕,來維持一個反思的空間,「因為中國的知識分子犬儒是一個常態,絕大多數的知識分子已經失去了他們存在的意義,不允許你去發現社會當中的問題,如果只允許去唱讚歌的話,有些人真的會唱,有些人不唱了就自我流亡,就是一種我什麼都不管了、無所謂、過好我自己的日子就好了的狀態」。他說這樣的創作就像一個測試,「所有的文藝工作者都已經接受,雖然說房間裏的大象也沒有具體形象,沒有說具體你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但是大家心裏都有一條線,好像知道什麼東西不能跨過去」,但他希望「不管是通過什麼方式能分享自己的想法,但作品的面向會非常非常窄,像是懸崖邊上的一種東西」。展覽中還有畫作,其中一些所畫的人物是他周邊的地下文藝工作者,以生活去抵抗及表達所想。
選擇這個創作方向,對於還能不能辦展覽,他不去多想,「可能在一個太平盛世的時候,這種東西對人很重要,但其實我在過去幾年,這種感覺已一點點被徹底消解掉了」。「我覺得總得有人說話。藝術世界中,大家都要自我安慰,甚至自我欺騙說我對這個事情不感興趣、或者說這東西我不在乎、對別人的苦難沒法共情,但如果有人做了這件事,會不會其他人會覺得安全一點?如果你能說出一句話,把這個邊界往外推了一點點,然後可能別人就可以說出半句話,或者說出一個詞。」他說,「這可能就是我一廂情願、很天真的一個想像」。現實中,他與「加個微信」的熱情觀眾沒有像影片中有進一步對話,或交換內心想法,後面的情節像是藝術家把這種關係添上一層浪漫了。走在展場,我們忽然猜想,如果某一天,一個樣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來看展,他會不會有新的發現,而迎來一個啟蒙時刻?
弱者的武器
展覽除了錄像裝置,還有《武器》系列油畫(左方)及取材自歷史檔案的繪畫。《武器》作品是中國地下藝文圈邊緣群體的個人肖像,靈感來自James C. Scott著作《弱者的武器》,「透過微小的不合作行動為無權者在不平等系統中實現日常的抵抗」,藝術家也相信,啟蒙時刻有時不在被偉大理論說服時,卻發生在生活日常裏。
王拓個展《第二次審問》
日期:3月21日至5月6日(星期二至六早上10:30至晚上6:30,公眾假期休息)
地點:黃竹坑道28號保濟工業大廈15樓Blindspot Galle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