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甫踏入Art Central 2023的展場，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唯一的光源來自右面那幅長達18米的巨型LED屏幕——水墨畫狀的山壑底部，夾着河流一樣的城市夜景，時不時迸裂出顆顆煙花。這是內地藝術家楊泳梁的視頻裝置，從鳥瞰視角捕捉大灣區的《極夜花火》，亦是「該作品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展示」。還未正式進場，已被龐巨的視覺經驗洗刷感官。彷彿預告：藝博會作為疫後復常的首輪國際活動，各方各面無可擺脫一種奇觀性質。
珍奇罕異的景觀，先指向這城來得又快又突然的「復常」日子。臉孔終於剝離口罩的這個月，Art Central的參展藝廊數量由去年50多間一口氣增至70多間，佔半數扎根香港；至於海外，有熟悉的老牌單位如紐約Marcs Straus，也有新名字如大邱021畫廊、成都K空間等。游走於攤位和走廊間，拋換不同語言，與相熟的藝壇朋友抱擁舉機燦笑——全是疫下3年久違的社交景象。
漆黑中的《極夜花火》
久久悶壓，人們需要新奇的五感刺激不難理解。如同接連楊泳梁在漆黑走廊上的《極夜花火》，是楊國芬的大型委約作品《銅溯山水》，一反山水畫的二維面向，以回收銅線和天然廢木拔起一幅立體雕塑，不忘置入與觀眾互動的科技銀幕。場內走一圈，鮮艷的波普潮物以外，印象深刻的還有許開嬌以混合媒介製作的「金魚水族館」：霓虹光色下，挪取金魚街場景，網格上束吊起一包包遠看是觀賞生物、近看恍悟是刺繡的透明袋，而佈落空中的假想捕魚網，兩節段機關更會咔拉咔拉地擺動，擬態魚的天生泳姿，同時反照一種人工操弄的痕迹，悅目好玩。
奇觀不一定壯美。眼睜睜看着世界在疫病下輕易失效、崩潰，如何直面不肯定的人類世未來，是藝術家們不得不回應的議題。景觀下蟄伏的不安定、離散、遊移，在本地藝評平台「島聚」創辦人萬豐策展的群展中盡為外露。他指，群展名為「奇景中飄移」（Drifting in（Art）Spectacle），是希望「以當代藝術發現、反思，我們與當下社會奇景的關係」。21世紀有什麼現實奇景？脫離根部，飄移是唯一的生存路徑？4件作品依順國域語境，流出不同的詮釋空間。譬如是韓國朴善基的《聚合—空間》，用尼龍線連起一串串木炭，懸浮起隱現的幾何地帶供觀者穿梭，思量文明和自然之間的生命拉扯；南非Bev Butkow的《反思的連接》則以母國買來的亞洲出口絲帶、繩索、珠線等材料，編織成半空數件透光網狀物，再把它們運回亞洲的香港展出售賣，喻指全球化下資本市場與勞動力一體化的不可思議。
北京霍雲《當記憶蛻變成你想像中的模樣》挑戰紙作為媒介的可能，把其由光滑平面碎糊、揉皺，重新捏塑成巨大的流線形體，思探物質與心靈的互換比擬；而最貼近本地的香港藝術家黃慧瑩，她的《次要創傷小調前奏曲》在夢境一樣的家具陳設中，佈滿創傷小劇場：玩具小手接不住滴漏的喉管水柱、桌上不知為何被濺濕的平板電腦……奇景不在遠方，日常生活也足以令人崩潰且懷疑人生。
夢遊創傷小劇場
說到飄移，想起場外也有一簾微微拂動的眾神像——那是「青喉：開始攪動」的群展外圍，何兆南在瀑布灣公園攝下的相片《神話避風所》。「那其實是一簾門似的布幕，觀眾能撥開它走進來。」策展人葉偉靖說。關於文化根源，關於民族集體，神話確是最稀奇罕怪的奇觀入口。儘管沒有去年的「香港製造」展區，但Art Central仍在門口位置為本地藝術家劃出了一方區域。「青喉」一語彙源自古老傳說：主神濕婆為拯救世界，吞下那因攪動大海而湧至的劇毒，喉嚨最後被灼成青色。每每走上藍靛色的展場地板，總感覺燒灼的痛楚就在腳底。16名藝術家，無以言說地攪動着近年港人離散潮下的身分與歸屬問題。比如何兆南拍攝的兩幀神像相片，跨越數年，從神明視角，默默見證這城的苦難記憶；又如朱頌琪剪下香港的明信片，追尋這地如何由一塊「不毛禿石」演變成維多利亞港旁聚攏的高樓大廈。
自由親近藝術品
預展這天，踩進這片異色塊的人流不算太多。冒昧問葉偉靖，展品不在場內，會不會覺得某程度上被邊緣了？「場內，集中一些很收藏式的精緻創作，背後有不同考慮，這裏反而鬆散、自由一點，能容納不容易在藝博會上見到的創作探索。這個地點，亦能使觀眾進場前後思考藝術選擇上的更多可能。」藝博會不止買賣，如使他印象深刻的互動裝置《聚合—空間》：「我看見當中有一份信任，因為其實很危險，觀眾很容易就碰到藝術品。無論是展方或藝術家，願意嘗試這樣麻煩的事，都很值得欣賞。藝術品不是花瓶裝飾，正如展方撥資源做這個展位，都是想為觀眾帶來更多接觸藝術的途徑。」
規模較小的Art Central，總被同一時期、鄰近地點的Art Basel比下去。無可否認，後者更嘉年華化，更狂歡，視覺奇觀更龐大而異類。然而，一日跑完兩邊，又覺得不那麼眼花撩亂的Art Central，更能細察步入後疫情世代，眾聲喧嘩，各種大小敘事並置穿行的幽微張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