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法國總統馬克龍的退休改革觸發全國連場罷工示威，巴黎垃圾收集工人自3月7日起罷工，堆積巴黎街頭的垃圾上周末達1萬噸。政府可以強行通過退休法案，也可以強制清潔工復工，惟無從壓抑街頭怒火。馬克龍上周三（3月22日）在電視訪問中立場堅定，雖然承認政府解說不足，但認為改革已獲「民主認可」，不會讓步。此前一晚，他又揚言「群眾」（la foule，此語有時帶貶義，類近「烏合之眾」）跟「以代議士行使主權的人民（le peuple）」有別，沒有合法性。他的話猶如火上加油，更多人加入示威行列，行動亦趨激進，堆積垃圾的街頭火光熊熊：怒火再次席捲法國。
隨着人口老化，不少發達國早已提高退休年齡。法國債務佔GDP 113%，馬克龍認為要提高競爭力便要提高退休年齡，減省政府開支。法國退休改革一向惹火，歷任政府差不多都在這問題碰壁。馬克龍2017年首次競選總統時已將退休改革列入政綱，2019年12月提出退休改革，雄心壯志要統一五花八門的退休制度，提高退休年齡。不過因遇上強烈反對加上新冠疫情，改革被迫擱置。馬克龍政府今年1月再由總理博爾內提出提高退休年齡方案，將最低退休年齡在2030年前逐步由62歲提高至64歲，並要供款43年才能獲得全額退休金，方案比2019年版簡化得多，但仍遇上反對。馬克龍運用憲法49.3條強行在國民議會通過法案，又捱過不信任動議，改革已成事實，但這只是漫長抗爭的開始。
還是由垃圾說起。今次罷工潮出現滿街垃圾山，向來不受重視的垃圾收集工人成為焦點。傳媒天天都在跟進巴黎最新垃圾指數，巴黎各區如何收垃圾、由市政府還是私人機構負責也有專文解釋。原來正常情况下，巴黎每天有2500名垃圾收集工收集3000噸垃圾。巴黎警察廳上星期日開始強制部分清潔工復工，違反強制令者可判監。截至上周四，巴黎街頭仍然積聚9600噸垃圾。強制復工似乎效用甚微，因為示威者及罷工工人還堵塞了垃圾站和焚化爐，而經過上周三馬克龍火上加油後，「復常」更遙不可及。
被遺忘的「第二防線」
法國人早見慣風浪，垃圾收集工人過往亦試過不滿待遇罷工。不過，今次怒火可能有點不同，2020年春法國封城抗疫，馬克龍把清潔工、垃圾收集工人、收銀員、農民等人形容為抗疫「第二防線」（醫護是「第一防線」），指他們一向低薪但卻在封城期間維持社會運作，承諾會珍惜他們。2020年底，馬克龍政府更委託學者研究如何增加第二防線工作的價值。學者翌年提交報告詳列了這些「第二線」員工承受低薪及惡劣工作環境，建議改善。不過，隨着「復常」，這些建議恐怕都已被拋諸腦後，退休改革方案便是明證。
退休改革將令公營垃圾收集工人由現時可57歲退休延遲到59歲，而服務私人機構的則由62歲延遲到64歲。今年2月13日，法國工會CGT便憤怒稱，垃圾收集工到職涯最後階段已疲憊不堪，「要做多兩年是不可能的！」工會成員認為，推遲退休年齡意味垃圾收集者「做到殘」，甚至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度過退休期。據《世界報》引述2004年一項研究，垃圾收集工人的退休時間為16年，比其他公共服務工種少3年。關於預期壽命跟社會階級的關係早已有不少研究。法國學者Nathalie Blanpain 2018年的研究指出，法國最富裕5%的男性的預期壽命是84.4歲，而最窮5%的男性預期壽命為71.7歲，即有13年差別。
一刀切改革 對勞動階層不公
今次爭議跟馬克龍以環保為由開徵燃油稅，觸發「黃背心」運動無異。在反對者眼中，所謂退休改革只是「政府沒錢卻要社會低層埋單」。法國退休金系統複雜，不少人都同意要改革。不過，改革的目的是什麼？純粹開源還是推動社會改革？法國經濟學家皮凱提（Thomas Piketty）2019年便指出，退休改革應該要糾正勞動市場現存的不公，因為高薪者往往較長壽，工作年期也較低薪者短，但卻享有更長的退休年期；低薪者卻因為壽命低，享有退休金的日子其實較短。他今年1月在《世界報》撰文批評新版退休方案，認為一刀切把最低退休年齡限在64歲並不公平。他指出，把退休年齡提高至64歲，其實對教育程度最高的從事管理的一群最沒影響。因為這些人22歲或23歲才畢業開始工作，按目前規定要供款42年才能領全額退休金，換句話說早已必須等到64歲或65歲才能領全額退休金。退休改革對他們的影響其實最小。反觀19歲或20歲開始工作的勞動階層，因為推遲退休年齡，變相要供款44年才能退休，而他們的壽命較短，也等於資助了高薪者的退休金。皮凱提指出，馬克龍只一味要跟其他國家看齊是站不住腳，因為其他國家的退休制度其實遠為複雜；而其他國家的退休制度不考慮社會公平並不代表這便是合理。他亦指出，現行退休保障制度下部分低薪者的退休金微薄，退休保障改革理應將焦點放這些人身上，讓人人都可以有尊嚴地度過晚年。
雖然馬克龍政府在推行改革時有所妥協，引入「長期職涯」（carrières longues）條款容許早進入職場的人提早退休，又制定1200歐元的最低退休金，不過這些條款目前仍然不清不楚，並非人人受惠，也跟皮凱提的公平願景相差甚遠。皮凱提向來主張對收入及財富徵收累進稅來支付社會開支，他在3月最新文章便批評，馬克龍身處一個錯誤的時代浪費大家時間，在使用完全脫節的方法處理問題，彷彿仍停留在20世紀90年代新自由主義當道的時代。
馬克龍的「過氣」不止在於他的新自由主義信念，還有他的權力運用。經過「黃背心」運動的教訓，馬克龍去年連任總統後曾承諾會以新的方法，跟社會各持份者合作，構成一個「新的社會契約」，令民主重生，又說：「法國人已厭倦由上而下的改革」。言猶在耳，退休改革卻是依舊由高高在上的政府宣布，還要動用49.3條繞過國會投票強行通過，不少論者關注會否對法國制度帶來更大衝擊。如巴黎第一大學公共法教授Dominique Rousseau對《世界報》所言，動用49.3條是向大家說明「法國不由街頭統治」， 但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跟社會背道而馳，因為近年公民一直要求更多的政治參與。
僵局只會更僵
馬克龍2017年以黑馬姿態入主總統府，很大程度源於法國人對傳統政黨的不信任，這種不信任在去年的總統大選更為明顯，傳統左右兩黨社會黨及法國共和黨表現差勁，得票少得可憐，比極左候選人梅朗雄得票還少，最終讓極右馬林勒龐再次殺入次輪投票。馬克龍勝出亦不代表取得信任，其政黨在國民議會選舉中喪失絕對大多數，反建制的極左及極右的政治力量冒起，法國政壇趨支離破碎，就算是向來主導街頭運動的工會亦愈來愈脫節，黃背心運動沒有領袖，現時的反退休改革示威亦類似。換句話說，法國固有的體制已經無法疏導人民的怒火，遑論為僵局指示出路。
亂局最終可以如何解決？馬克龍上周三批評反對派沒有提出反建議，只一味反對，雖然有其道理，但他也許忘記自己也有份造成這局面。反退休改革的示威者經常舉起一幅馬克龍跟路易十六的合成照，示威者一句口號是：「路易十六，路易十六，我們把他斬首了；馬克龍，馬克龍，我們可以再來一次。」經過首個任期取消富人稅及「黃背心」示威，馬克龍的「離地」富人總統形象已牢不可破。馬克龍未有恢復國民對政治的信心之餘，反而更進一步打擊國民對政治的信任。他現時大抵是押注示威不會沒完沒了，因為國民都會對街頭混亂生厭。也許是的，但今次退休改革對本已疲乏不堪的體制進一步衝擊，影響不會輕易消失。馬克龍餘下4年任期更難捱之餘，最令人擔心的或許是：下次法國總統大選會是梅朗雄與馬林勒龐的對決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