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近年興起了一個詞,叫「取消文化」,我之前一直沒有深究。但這個詞似乎愈來愈流行,人們也慣於把近年的不少現象歸為「取消文化」;西方國家甚至有些人把「取消文化」說成洪水猛獸,誰碰上它也一身蟻,好像必然死無葬身之地。前陣子上映的電影《TÁR塔爾》,虛構一位知名傑出的女指揮家「被取消」的故事主軸,很明顯,美國導演及編劇菲爾德(Todd Field)相當在意這「取消文化」。
可是,最近有10萬人要求奧斯卡取消甄子丹的頒獎資格,卻對他完全無效。很明顯,要取消一個公眾人物在某些公眾場合出現,又或者其在某些行業的地位,並不容易,是否成功,完全要看情况,看力量對比,看權力關係,「取消文化」四字對這些微妙動態,並沒有解釋力,簡單來說,並不存在一股摧枯拉朽的巨浪。
奧斯卡頒獎禮可以擺出一副美式開明自由的姿態,卻相當着意呈現自己在全球電影業的代表或權威地位。因此,除非有人觸碰到美式禁忌,例如美國常見的種族歧視言論,又或者支持被描繪為頭號反西方兼好戰的普京(美國精英相對沒那麼「在意」習主席,以至香港話題),否則問題不大。作為香港甚至中國電影業代表的甄子丹能出現在頒獎台,美國主流電影業領導者與中國政府都是樂見的,反正John Wick: Chapter 4他也有份演,在這一點上中美彼此是一致的。這些美國精英可以同情2019年的手足,但卻找不到很強的理由把一名批評2019年示威為「暴動」的人掃出門外。用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說法,世界總是分成不同的場域(fields),美國主流電影殿堂是一個,美國的國際政治關係又是另一個,彼此有不同的價值與邏輯,在奧斯卡獎背後的業界翹楚對此自有不同優先次序。簡言之,無法跨界火燒連環船,反會被界分場域的防火牆撲滅火種。
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取消文化」其實並不太是一種真實存在的大趨勢。幾年前,有學生說要研究「取消文化」,我當時第一個反應是:不要什麼東西也冠以「文化」二字。外界許多人誤解搞文化研究的人,以為我們喜歡什麼也加上這兩個字,恰恰相反,我們對所有「××文化」的說法十分警惕。我當時好像是叫那名學生放棄這個題目,但我現在回想起來,我可能錯了,我的想法改變之處倒不是我現在終於承認有一種叫「取消文化」的東西,而是我會建議她反過來看,研究一下什麼人在什麼情况下會被冠以「取消文化」,什麼人又用此來標籤別人。
大眾政治作為歸類條件
「取消文化」所指的行動或活動,可以說一直存在。我最近為香港歷史備課,重新注意到香港最早的大型杯葛行動,可能是1905年的反美貨運動,以及1908年的反日貨運動,各有不同的具體原因,前者是抗議美國限制華工入境,後者是清廷在「二辰丸號」事件中受到日本政府的欺凌,但總體來說,背景有二,一為當時的中國民族主義發展成一種群眾情緒,二是華商既為愛國,也為擴展業務,大推「國貨」所致。因此,從一個社會學角度看,大眾(mass)政治及消費是杯葛運動的基本條件,它甚至會成為一種壓力,在特定時刻令人或團體自我審查。
20世紀初可能真是現代杯葛運動的一個重要時間點(不肯定是否誕生於此),一次大戰之時,美國的反德情緒高漲,有交響樂團取消演奏巴哈等德國風的作品(其實巴哈在生的17世紀,連現代德國也不存在,他講德語,出生在神聖羅馬帝國裡的一個公國);最近,烏克蘭聯合芭蕾舞團要來台灣表演,特別取消了天鵝湖,沙俄時代的柴可夫斯基躺着中槍。原因很相似,如今我們卻把後者歸類為「取消文化」。
說法磨平事件的差異
因此,眾多被歸類為「取消文化」的東西,並不構成性質一致的所謂「文化」,內裏雜亂無章,有新的,例如互聯網動員的杯葛,也有一些早已有之的舊東西,可以說是現代社會的一部分。如果文化指的是一種價值取向或思想習性,那麼,假設存在一種叫「取消」的取向或習性,並沒有什麼理據。相反,把性質各異的杯葛行動都歸為一種「取消文化」,反而可能是一種新近的取向與習性。「取消文化」的說法令我們看不到每件事例的特性,忘記了叫陣者與被指控者之間存在怎樣的權力差異,不同事例的差異便被磨平了。例如甄子丹、J. K. Rowling、俄羅斯及美國某些右翼種族主義政客等等本就是性質不同,要杯葛他們的人亦不同,理由動機更千差萬別,但在「取消文化」這種說法之下,我們不再關心他們每一個人有什麼問題,也不考究發起杯葛者有沒有道理。維護精英秩序者,更樂於指摘挑起火頭的人是一股叫「取消文化」的歪風。要求取消者,可能有錯,也可能是對的,一概冠以「取消文化」,對抗議者也不公允。
精英預設的「公共領域」
因為這樣,有人批評「取消文化」的說法,不過是文化精英抹黑反叛者的手段。例如,追本溯源,「取消文化」一詞很可能發源於美國,2010年前後有一個叫「黑人推友」(Black Twitter)的網絡社群出現,他們既圍爐取暖,亦在推特上以主題書籤(hashtag)發動亦莊亦諧的杯葛或呼籲行動,想把一些被媒體忽視的議題推出去,令人關注。可是,一些如The New York Times或The Washington Post等的媒體記者,稱這些網絡行動為「取消文化」,而一些受攻擊的右翼政治人物及名人亦以此來反擊。更複雜的是,2020年時,Harper's Magazine刊登了150個偏自由派的知識分子的公開信,批評這一種壞的道德政治,壓抑公開辯論的歪風,缺乏包容意見差異,製造意識形態順從(ideological conformity),讓人覺得坐實了「取消文化」的罪名。
以上的各家各派,皆預設了「取消文化」如洪水猛獸般存在,同時反過來預設了一個標榜理性但相當精英的「公共領域」的存在,類近哈伯瑪斯( Jürgen Habermas )論述的布爾喬亞公共領域,講平等、理性,不講身分,換言之,要大家着力保護,防止「取消文化」來污染、侵蝕、突襲它。但是,這種「公共領域」會否只是某些人的理想?實際運作又是否平等開放?還是排斥其他人?是否只是一個自欺欺人的把戲?在媒體日漸喪失公信力的今天,這些質疑變得相當合理。
杯葛者未必都有理,但如何評價,可能更要具體分析。對於談不上有什麼「公共領域」的香港人,恐怕更同情被排在外面的人,更同情(甚至參與)各種「取消式」的突襲吧!但在香港這邊,站在舞台上的那些名人,有強大後盾,「取消」的殺傷力恐怕也愈來愈小,可能只是小市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無可奈何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