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在倫敦Royal College of Art修畢攝影碩士學位並留在當地發展的Jimmi,相信他2016年一幅得獎作品幾乎無人不知,其奪得Sony世界攝影獎香港區冠軍的《彩虹童年》,引爆了往彩虹邨籃球場的打卡潮。近年他展開探索香港邊境的攝影計劃,今次回來逐點把這條路線完成,我們在他離港返英前數天,邀請他去埋坪輋先,Jimmi笑說竟剛好點中貼近邊界、他卻從未去過的地方。以前影城景、影奇觀,後來他發覺影人與故事更有意思,這趟行程亦安排「識埋村民財哥先」,沒料到出現一個像為他貼身炮製的驚喜﹗
簡介:神話《一千零一夜》裏,少女每晚講一個故事,令本來要殺人的國王聽得入迷,一天天回心轉意。《香港散步學》作者黃宇軒決定做盞神燈,每次約一位即將離開這座城市的香港人,了解其性情、喜好,設計一趟旅程,讓他/她遇上多年來錯過了的「正嘢」,做幾粒鐘朋友、情留香港半天,一路行住傾捨得捨不得,一路蒐集這裏叫人留戀的hidden gems。「我一直覺得,我們每一個人到了這年代,不論是否別離,都似在跟香港進行一場漫長的告別。如果離開前,有許多地方想去埋先,一直去一直去,會否永不離開?」
日期:2023年3月22日
行程:坪輋九記士多→大埔田→隔田村國泰花園→坪洋公立學校→坪洋壁畫村
4年後重遊 尋社區營造痕迹 /文˙ 黃宇軒
Jimmi起初跟我聯絡時,不是想參與「去埋呢度先」,而是因為他的攝影創作,我們有些交流。那時得知他完成了拍攝香港人在公共空間晾衫的作品,已經很欣賞,未知那是他「今生」的創作路向,他「前世」拍出膾炙人口的建築風景,可說改變了香港人看這座城市的視角。
再跟他談下去,始知他短暫留港,即將長居英倫,而他在香港這20多天,每天都在完成一項計劃,他差不多走完香港與深圳之間的邊界,拍攝這一地帶的現狀。原本知道Jimmi本身幾乎窮盡香港可以探索的地方,躊躇還可以邀他去什麼角落,我腦裏一下子「叮」了一聲:Jimmi,我有一段時間,很頻繁地在接近邊界的地帶活動,在一處叫坪輋的地方,但你該去過了吧?奇蹟出現了,他說幾乎都走完的邊境地帶中,零零舍舍沒去過坪輋,我心裏大叫,整定我要帶你遊坪輋的!
2012年秋天跟坪輋結緣,那時因為新界東北發展的爭議來到這裏,展開了漫長的學習過程,開始認識這兒村落和生活空間的真實模樣,並跟這裏的部分居民成了朋友。2019年,曾經跟一班中大學生一起,編了一本叫《坪輋七年》的小冊,講述2012年至2019年,在這一帶出現過的、各種社區營造的嘗試。在這本書誌發布後,也許因為社會運動,再因為疫情,我竟忽然4年多沒去過坪輋,最近一直想着,是時候再去探探這個我曾經有7年反覆前往的地方。
我準備帶Jimmi行往日帶導賞團時走過的路,未必多談歷史風土,更多談在這裏辦藝術節時的想法和記憶。先在農田間穿梭,去跟村民財哥閒聊,再去看「坪輋壁畫村」的現况。這次送給Jimmi的道別禮物,就是一本《坪輋七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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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邊境探村 難忘偷渡客故事 /文˙ 曾曉玲
訪坪輋一定要認住「九記士多」,村民財哥早已傳信息提醒打算下午入村的Sampson,九記今天收兩點,緣慳一「麵」,「他知道我會晴天霹靂,哈哈」。以前士多營業到黃昏,他無數次在此醫肚。2012年底,他與一眾藝術家來到坪輋展開「空城計劃」,因而與村民打成一片,「當時的背景是新界東北發展要郁呢度」,10年前,這裏處於一個風起雲湧的關鍵時刻。自2008年政府落實古洞北、粉嶺北、坪輋/打鼓嶺的「三合一發展區」,至2012年諮詢踏入最後階段,反東北發展運動開始,就是他們入村之時,不過剛在舉辦過首屆「空城藝術節」後的2013年7月,坪輋暫被剔出發展區,然而東北發展沒有煞車,餘下的大歷史,大家都知道了。
「村民有時會跟我們說這裏有6條村,大埔田、上雞乙(音:屈)、下雞乙、坪輋、坪洋、隔田村,而這一帶都叫坪輋。」Sampson帶路從九記跨過坪輋路到對面的大埔田,在村屋之間鑽進小路,面前是大片鬱鬱葱葱的田地,他想辨認一間昔日用作養豬的豬屋,「這一間嗎?啊不是,是下一間」。以前他會帶導賞團,說着村民告訴他的故事,「這裏的路起碼行過一百次」,不過許久沒來,有些路已長了茂盛野草,有些荒屋卻住了人,他走着走着都有兩分糊塗,直至遇上外牆被地政人員畫了編號加上「PIG」字眼的廢屋方能確定。
Jimmi在邊境村落游走也會迷路,「那就亂咁行囉,行到有出路為止」。他從2月尾回港就沒停下過腳步,「我差不多每日都出去,香園圍、落馬洲村、吉澳……明天最後一站會到沙頭角禁區,我會記低晒當日去邊度」。不過筆記上剛巧沒「坪輋」,因為它在距離邊界「入一點點」的位置。「開始時是想做一些與我的身分相關的計劃。我在內地出世,父親是香港人,有時媽咪就帶我一齊從廣州到香港,十幾歲才移民過來。」他原本從沒想過離開香港,這兒是他真正開始建立身分認同的地方,然而2019年改變了他的生命軌迹,決定往英國進修後長居當地發展。
Jimmi獨自沿邊界行村後發現,每條村各有獨特面貌,因為村裏有人。「有時跟人聊多了,他們會說出我未必知道的事。」在吉澳,他聽過幾個村民不約而同說起偷渡客,「他們說文革時大鵬灣有好多偷渡客,冬天時每日都見到浮屍。有些蠔排下面是淤泥,他們踩落去就會一直沉,而偷渡客是五六人用大麻繩互相綁住的,一人下沉,就把其他人都拉下去……我聽到時覺得非常震撼。」
村民拒移民 開共生農場守護社區
我們兜個圈回到坪輋路,從九記右邊的路直往在隔田村的「國泰花園」,約好了與經營這個魚菜共生農場的財哥聊聊天。財哥甫見一頭鬈髮的Sampson,「你頭髮又係咁,冇乜變過」,二人熟稔地交代近况,財哥說過往搞體驗與教育活動的農場,自疫情起都停擺了,現在人人都去外地旅行,這邊仍是靜。說起移民,他說「我仔都嗌我去台灣買間民宿」,但他答,不了,「我喺度躺平」,「坦白講,去到第二度又係要重新適應,喺呢度只係有啲嘢令我唔開心,但係開心多過唔開心。你知唔知我第一日去日本做嘢,好思鄉,喊到仆街」。Sampson笑他這故事說過很多遍了,是他幾十年前到日本為皮草公司打工的事。桌上是他𠝹開汽水罐製作的吊飾,「有時把這些拿出去,都賣到十幾蚊㗎」。
財哥帶我們逛農場,有菜有魚有兔有龜,「我也有養豬呀」,Jimmi聽得眼睛發亮,趕忙去看:「我很喜歡豬,開農場簡直是我的夢想職業!」Jimmi高興地逗着豬仔聽財哥解釋,兩隻豬是他從肉販手上救回來的,「差點成為乳豬,因為豬公沒有生產能力,成長又慢,細隻時就會被吃掉」。他又教我們豬其實聰明也愛乾淨,只是養殖場逼牠們吃喝睡拉在一塊,才發出臭味。他最後說到要養蝴蝶,想像孩子們來玩時能從蝴蝶數量變化說到土地問題,囑咐我們多帶人來,就踩着單車往田的另一邊,不忘回頭祝福Jimmi「一路順風」。
看過農場,就沿九記旁的坪原路直入坪洋,路上Sampson提起:「財哥是村民裏改變最大的人」,當年收地問題逼在眼前,藝術家瞓身在坪輋搞文化藝術,得到一班村民支持,「財哥原來的其中一份工作是運送流動廁所,所以藝術節時有很多廁所用,哈哈」。後來財哥選過區議員,又接手農場,過另一種人生,想起他適才的對白:「政治理不到,社區我會理,別人不重視的,你自己盡力去保護。」
我們來到2013年空城藝術節的起點,坪洋公立學校。連同2016年,藝術節辦過兩屆,那個曾經落力除草而重見天日的校徽、邀過MC仁等音樂人表演過的學校禮堂,如今都鎖在鐵閘裏,回復雜草叢生的荒廢景觀,只是校外那棵枯樹雕成的木椅仍然存在,還記得村民也用過吊雞車幫忙。另一邊的卓榮記士多,便是壁畫村的入口,一路走進去,見到村屋牆上都是繽紛圖畫,地上亦見褪色圖案。分岔路口中央的一間屋,原是壁畫村標誌建築,不知何時已被噴漆劃花。
從風風火火的日子回歸平淡,有些東西留了下來,有些並不。「散步短短一個下午,亦感受到這裏的變化。」Jimmi這天收獲坪輋一段故事,藏在菲林中,照片要待回到英國才冲曬。自2020年起在邊界拍攝,這次回來察覺改變不少,很多泥沙地都平整成石屎路,他心裏與香港有個約定,每隔幾年就會回來記錄一次變化。拍到什麼時候會結束?「說不定未來連邊界都消失了呢。」
【我的•私藏】
日常風景
提及那張拍下彩虹邨的得獎作品,Jimmi說對於後來人人湧去該邨拍照有一點內疚,「視覺上給你知道是個好好的打卡點,其實實質上沒給人任何背景資訊」,他現在希望用鏡頭說故事,2021年他以So Close and Yet So Far Away的作品探討香港移民潮背後的社會環境變遷;現即將推出以「晾衫藝術」為主題的攝影集,捕捉奇景以外,他送我們一張日常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