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香港電影工業向社會宣戰?

文章日期:2023年04月23日

【明報專訊】今年2月5日,我在臉書上寫了:【沒想到《給十九歲的我》這套紀錄片竟然鬧得沸沸揚揚。令我想起多年前一段往事。進入千禧年之前,有外國朋友說要弄一輯紀錄片,設想中,導演都是華語電影界的翹楚,包括台灣的侯孝賢。我趁出席金馬獎之便,向侯導提出這個拍攝計劃。他的答覆直接了當:「我沒有打算拍紀錄片,因為我擔心影片出來後,對於被拍攝的對象,不知會不會做成損害。」這答案有如醍醐灌頂,令我至今難忘。的確,拍攝以人物為對象的紀錄片,有許多道德和道義上的責任需要拿揑和慎重處理的。】那時,我還未看這部前後拍了十年的紀錄片。

是的,我要強調「十年」這兩個字所衍生的意義,在香港這個急功近利的社會,一位十年前已經六十出頭的資深電影導演,曾經拍過像《秋天的童話》這樣膾炙人口的經典作品的香港導演,要花十年去拍一齣有關母校的紀錄片,那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過往,拍攝紀錄片是新手進入工業體系的熱身,例子比比皆是,例如當年的史丹利·寇比力克(Stanley Kubrick)。

我寫這段文字,主要原因是當天在臉書上看了李慧詩對《給十九歲的我》(以下簡稱《十九歲》)的激烈投訴。由於未看影片,我只能提出紀錄片要注意倫理道德和社會責任的問題,既沒有批評,也沒有支持製作團隊的意圖或立場。我只能憑想像,去猜度這齣紀錄片對李慧詩的形象有如何不堪的描述。

然後,3月8日,《十九歲》獲香港電影評論學會頒發最佳影片獎。為了息事寧人,喪夫未及一年的張婉婷沒有出席領獎。身為攝影師和聯合導演的郭偉倫則臉色凝重、如喪考妣般上台領獎和發言,完全沒有得獎的喜悅和興奮。看得出,這齣電影的主創人員,斷續辛勤工作了十年,在略有成果的時刻,卻承受着極大的精神壓力。

未看先評的撻伐

《十九歲》是繼《音樂人生》之後,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第二次頒最佳電影給一齣紀錄長片。相對於劇情片,香港向來沒有紀錄片的傳統,評論學會此舉相信是為了鼓勵更多電影人去製作紀錄片。諷刺的是,近年香港年輕一代興起了紀錄片的潮流,銳意反映香港的某些精神面貌和社會問題,卻往往因為題材略為敏感而一直無法在香港公映。同一時間,許多紀錄片工作者更進而提議,希望香港電影金像獎協會能增設最佳紀錄片的獎項。

始料不及的是,《十九歲》,一齣可說用心良苦的紀錄片,破天荒第一次以紀錄片的「身分」,獲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影片獎之後,竟然掀起了更暴烈的強風冷雨。社會輿論極度撕裂,而冷酷無情的口誅筆伐,在這暖風拂臉的晚春季節,令人不寒而慄。

看電影是我們身為影評人的工作和職責,所以我最近終於找了這齣引起軒然大波的《十九歲》來看。坦白說,看後有點震驚。震驚是,這樣一齣溫婉、滿懷愛意、記錄名校女生成長的紀錄片,被社會上某種幾乎是「主流」民意,攻擊得體無完膚。震驚是,李慧詩可以在未看過影片的情况下,對影片和製作團隊大張撻伐。震驚是,小女生成長中的一些小過失,在片中只不過是零碎的鏡頭片段,竟被誇大至足以影響其前途和一生幸福的劣迹紀錄。作為觀眾和旁觀者,作為家長和半個教育工作者,我樂於誠意指出,小女生和她的家長們是過慮了。除非他們別有所圖,或另有想法,否則,這樣輕淡、霎眼即過的描寫,其實絕對不足為患。

兩個多月來,在網上看了許多令人觸目驚心的惡意攻擊,頗感厭倦,更不想花時間去涉這潭渾水。但當我看到臉書上有以下的帖文:「香港電影工業頒最佳電影獎予《十九歲》,莫非要向社會宣戰?」這位臉書上的朋友,身處加拿大,我幾乎可以肯定,是眾多未有看過影片的擲石人之一。這時,我真的有骨骾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覺。說香港的電影工業要向社會宣戰,是抬舉了香港的電影人和影評人。一齣由名校commission(委託)校友拍攝的紀錄片,即使獲得了本地獎項,這足以向社會宣戰嗎?這笑話開得太大了吧。

挑戰道德底線的日本導演

說到向社會宣戰,讓我們看看鄰近的日本吧。在日本,紀錄片一般被稱為文化映畫。那裏有一位名叫原一男的紀錄片導演,經常向社會宣戰,不!應該是說,向政府宣戰。我曾經為文介紹,稱他為「強勢介入的紀錄片大師」。他那種跨越道德底線,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的工作方式,才真正令人瞠目結舌。

他在1994年完成的紀錄片《全身小說家》,是拍攝日本的著名作家井上光晴。據說原一男對井上光睛的演說魅力非常折服,所以決定為他拍攝紀錄片。原意是想窺探作家與女性的關係,以及探索作家的內心世界。但在拍攝過程中,導演發覺井上不停說謊,經常杜撰自己的生平。例如,井上說自己出生於中國旅順,其實他生於福岡縣。他又說自己少年時曾當靈媒,查實並無其事。影片內容頗多涉及倫理道德以至所謂道德底線,但影片依然獲得《電影旬報》的影評人選為是年最佳日本影片。

原一男拍《祭軍魂》(1987)時,為了追查二次大戰日本士兵在日皇宣布投降後,仍被上級槍決的真相,可以跟被攝對象纏打起來。拍《水俁曼荼羅》(2020)時,可以迫使厚生省大臣親到水俁病受害者家中跪地謝罪。他早期的《極私愛慾 ‧戀曲1974》,曾經拍攝前度愛人在家中分娩,把鏡頭對準生殖器官的真實生產過程。與之相比,《十九歲》實在純情得可以。Seeing is believing,沒有看過影片就妄下判斷,甚至惡言相向,這跟潑婦罵街沒有兩樣。

評審非鐵板一塊

此外,我們一定要弄清楚,一先一後頒發年度最佳影片獎給《十九歲》的香港電影評論學會,以及香港電影金像獎協會,並不是鐵板一塊,他們的成員都有各自獨立的思考和個人的判斷。而最重要的是,兩者都有非常嚴謹的評選機制,並不是任何高層領導足以操控評獎的結果。前者的評獎,有一個漫長的討論和互相說服的過程,最後經過多輪投票才得出結果。後者則經過複雜的投票和計票過程,並經核數師點票而得出各個獎項的得獎者。

這篇文字見報之後,我也不曉得會被某些「主流」民意打成紅、黃、藍、白、黑的哪一派,反正我不會理會,也不想回應,因為這個城市顯然已經沒有理性討論的空間。就像那齣娛樂性豐富的中港合拍片,讓子彈再飛一回,然後復歸於沉寂吧。作為影評人和電影工作者,我們只希望盡一點綿力,去捍衛所餘無幾的創作空間。

文˙黃國兆

編輯•王素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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