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以石磬清音作鈴聲——為西西追思會選誦材

文章日期:2023年04月30日

【明報專訊】接觸西西風格,不始於她拿手的小說,乃始於中三時首次讀到她第一本詩集《石磬》 —— 那時我連石磬敲起來是什麼聲音也不知道,我也對集子裏的詩沒有很大的感覺,只覺得詩很淺白易明,節奏爽明。那時我對現代詩的涉獵不多,還覺得那是太散文化,詩味不夠。隨着詩齡愈長,便愈想念那種清清爽爽像石磬一樣的樂音,我有時會想如果將每次靈感到訪比喻為詩神的來電,我大概會將石磬的清音設定為祂專屬的鈴聲……

《石磬》是西西的第一本詩集,於1982年首刷,同年西西還出版了短篇小說集《春望》和長篇小說《哨鹿》,全是素葉叢書,一年內出版3本不同文類且水平堪稱代表作層次的集子,我想出版過自己著作的寫作人都會體會到這是何等驚人的創作能量值。我即使很帶勁地寫,單單完成一本詩集也需兩年,更遑論還有餘勁去完成另外兩本,尤其是《哨鹿》,它是《欽天監》之前,我最喜歡的西西小說,此排名非關作品水平,純因《哨鹿》給那年紀的我帶來的震撼是深刻的。1980年代初,在我的文學閱歷地圖中,除了連繫着喬治‧奧威爾的警世預言外,還鎖定為西西創作生涯的一次重要的創作爆發。

①《石磬》

2023年1月8日西西的追思會上,我負責其中一個朗讀西西詩作的環節,在選誦材時,我意欲從西西的3本詩集中分別選一首,試着呈現她詩歌不同時期的創作特點。在《石磬》裏,最為人傳誦的不是點題的詩作,可能由於〈石磬〉篇幅有點長,不便引述。集子裏最為人熟識的該是〈可不可以說〉,多數人都着眼於這首詩營造出來的諧趣戲謔效果,其中最能引人擊節叫好的莫過於「一頭訓導主任」一句—— 誠然這是將「權威人格」貶抑至「原始獸性」的巧思;但詩中亦有「一位螞蟻」和「一名曱甴」中的「動物—人格」的逆向地位提升,我想這種「地位對流」才是〈可不可以說〉想帶出的「眾生平等」的省思。如此才能更透徹地讀通詩最末幾句的餘韻:「可不可以說/龍眼吉祥/龍鬚糖萬歲萬歲歲萬萬歲?」《石磬》裏有好幾首都寫到「皇帝」,例如〈奏摺〉收結處,即使皇帝知道天下間有着不同的隱患,民不聊生,但還是只顧狩獵活動:「恭請/皇上萬安/……/朕今大安/七月盡間/即哨鹿起身」,又例如〈咳嗽的同志〉中強調了「龍骨」、「龍杯」和「龍珮」跟咳嗽的同志坐着「不停地抽煙/他實在瘦/瘦得露出了不少骨頭」。這些關涉皇帝家國的「大主題」,都是放在集子中〈石磬〉一詩之後,如此看來,這是詩人刻意的佈局。張香華曾歸納這批宏觀大主題的詩作,推論出《石磬》這部集子的主題乃「安心立命」。(原載《中外文學》第27卷第5期,1998年10月,頁160至189。)如果這真是詩人創作的心思,與其逐首點出其中「安心立命」之處,我更想說的是詩人似乎是欲通過那種「地位對流」來推衍「安心立命」的命題,而命題的投射對象,並非那些分散的「眾生」,而是萬歲的「權威」該如何在民間找着立足點,如此「龍骨」、「龍杯」和「龍珮」才可以跟「龍眼」和「龍鬚糖」安然接軌。

在〈石磬〉中,西西指本來去博物館是看鼎,鼎本來就是權位的象徵,春秋戰國時代,只有王族諸侯方可擁有。但詩人說當遇見「石磬」後,便不再理會鼎、龍紋尊、白陶砵等尊貴之物,詩人的心可說給它「樸素的文舞」所吸引了。這種價值取向西西從第一本詩集一直保持到最後一部長篇小說《欽天監》——小說中「欽天監」和「國子監」就相當於「石磬」和「鼎」的存在,前者連繫「天籟之音」,後者則投奔「權力核心」。《欽天監》最後如此收結:「我們抬頭看天,天就是天了,天是沒有國界的,沒有國族,星斗滿天,叫星宿,可不是叫星族。」那是趙昌被抄家後託孤於若閎,若閎決定遠離朝廷,到民間好好生活的感言。我不禁想起《石磬》最後一首〈礫石〉的收結:「執天地之手 /與天地偕老」,我想這就是《石磬》中所要表達的「安身立命」的路徑。於是我選了〈石磬〉作代表,除了因是點題之作,更由於它在詩集中發揮着上述「承先啟後」的作用,更清楚標示了詩人的價值取向。

②《西西詩集1959-1999》

接着第二本詩集《西西詩集1959-1999》,我本來還猶豫該選〈土瓜灣〉還是〈一枚鮮黃色的亮麗菌〉,先談談〈亮麗菌〉為什麼會是我的候選。因為詩開首時便提及1984年,這是《中英聯合聲明》簽署的一年,當時令許多香港人心生「末日意識」,所以詩人安排類似原子彈爆炸的「蕈狀雲」一樣的「亮麗菌」出現在肥土鎮的史冊上,詩的第二節則直接提及廣島的原爆。眾所周知,菌的色彩愈亮麗,毒性愈強。詩人特別點出這項常識,似乎是在暗示總有當權者無視警告,好生事端,往往給民眾帶來揮之不去的陰霾。事實上,在原子彈爆發或核試附近的區域,常會頻密地下着雨,在廣島和長崎原爆後更有所謂的「黑雨」的輻射影響區域,還會持續好一段日子,所以詩中也兩次表示了「二十年後會怎樣」的想望。1984年是香港第一個「末日情結」的標誌年份,同樣也接近西西的創作爆發期。我總不禁作如此聯想:當香港陷入「末日情結」,西西便積極地以寫作沉着抵禦,這難道不就是「安心立命」的楷模嗎?

我認為〈亮麗菌〉和〈土瓜灣〉之間,存在着一種美妙的情感牽絆。〈土瓜灣〉開首便交代有一位外地學者問詩人:「你怎樣能夠住在這樣的地方」,最後詩人如此回應:

抬起頭來我可以看見附近一幢沒有電梯的舊樓

四樓上有一個窗口打開了一線縫隙

那是牟老師狹窄幽暗的小書房

他老人家長年伏案瞇起眼睛書寫

長年思索安頓生命的問題

無論住在哪裏總是漂泊

但牟老師畢竟在土瓜灣住了許多許多年

土瓜灣就有了值得居住的理由

長年漂泊的牟宗三,即使香港多年來仍在「亮麗菌」的陰霾中下着雨,他仍在土瓜灣思索「安頓」的問題,這似乎也是詩人的一種生活取態。這集子中好像也少了提及「皇帝」形象的作品,多了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普通百姓」,例如〈書寫的人〉記一位同是在土瓜灣居住了多年的「寫信人」,一位在資訊科技發達年代堅守行將式微本業的人,讓西西記下這樣的反思:

同為書寫的人,我永遠無法明白

造物者複雜的設計,安排

她獃在天橋下寫信,我呆在家中

偶然寫詩,書寫是她的工作,我

只是遊戲?她的抒情

永遠擊中企盼的眼睛

我的敘事只是瓶中的文本

這首詩就放在〈土瓜灣〉之後,我想這是作者或編輯刻意為之,兩首詩對讀,我們可以讀到牟宗三如此的大哲、西西這樣的作家,和某個天橋底的寫信人3個形象構成了巨大的思考漩渦:牟先生長期的「安頓」思考究竟是抵禦還是順應「造物者複雜的設計」?看到這裏,我便彷彿接收到西西傳來的一道思考命題。誠然,〈土瓜灣〉中說到因為牟宗三,土瓜灣便有了值得居住的理由,所以追思會上朗讀這詩,觀眾都會領會到西西在土瓜灣居住了這麼多年,土瓜灣(借代整個香港)值得居住的理由便更無庸置疑了。

提到〈土瓜灣〉一詩,許多人都會拿《石頭與桃花》中的〈土瓜灣敘事〉來對讀,其實我想說同一本集子的第一篇〈文體練習〉更不可忽略。這篇短篇是參照雷蒙‧格諾的《風格練習》來創作的,這個練習的模式是以不同形式書寫同一個原形片段,如西西所言「怎麼寫」和「寫什麼」只是一個銀元的兩面。「風格練習」的模式明顯是「怎樣寫」的選擇。不錯,「看什麼」和「怎樣看」從來都是個人抉擇,要在「當下」吸引眼球者,當然會選前者,還會選具「話題性」的事物來看來放大,但後者往往是更適合思考「安頓問題」的取態。我更想強調的是西西這篇〈文體練習〉其實是「看什麼」和「怎樣看」兼有的創作,感覺較原本《風格練習》更耐嚼。

如果說《石磬》中思索的「安身立命」,是「龍骨」如何銜接「龍鬚糖」,是宏觀「候鳥」視角尋找降落點;而《西西詩集》的卷二和三(卷一是整部《石磬》)中所思考的「安頓」,則是「龍鬚糖」如何保存「龍骨」精粹和尊嚴,可說是「織巢」的深耕細作:「安頓」就是「安心地整頓」,《西西詩集》中未必可以展示「整頓」的技法,但它是教人「安心釋然」的良方。

③《動物嘉年華‧西西的動物詩》

接着第三本詩集《動物嘉年華‧西西的動物詩》,於2022年7月由中文大學出版社於香港書展期間正式出版,這一年可說是西西的另一個創作高峰,一年內先後出版了《動物嘉年華》(詩繪本)、《石頭與桃花》(短篇小說集)、《欽天監》(長篇歷史小說)3部新作,這簡直是1982年第一個創作爆發期的相同格局,比第一次更教我震驚,因西西這時已屆85歲高齡,同年12月18日她便溘然長逝。之後我聽何福仁老師說,西西尚有遺作正在整理出版,這可說是貫注全部生命能量的一次超新星爆發,發出的光芒在多元宇宙中真的不知可遠及多少光年。

《動物嘉年華》全部都是「動物詩」,都是中英對照,英譯內容由費正華(Jennifer Feeley)操刀。西西對動物的關注,在《縫熊志》和《猿猴志》已表露了出來,兩書文字較傾向知性說明,如果談到西西對動物的情感流露,則首推這本《動物嘉年華》,集內23首中,可說沒有一首不打動我,要挑一首出來代表,可說相當為難。

像這樣的一部動物詩繪本,很快便引我掉入「尋找幾希(稀)」的省思:「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孟子• 離婁下》)意思是人異於禽獸之處其實很少(幾稀),而這些稀有之處正是人性本質萌發的端倪,大概就是儒家中常說的「善端」,人該予以「擴充」:「 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孫丑上》)我們常聽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便是「善端」的擴充,或曰「推恩」。西西在《石磬》最末道明了「執天地之手/與天地偕老」的宏願,在《動物嘉年華》中,我彷彿領悟到西西是通過這樣的「推恩」來「執天地之手」,是她「安身立命」的實踐。

從這本詩繪本中選一首詩,最是困難,因為每首,於我,都有具創意的「刺點」(punctum),最後我選了〈長臂猿〉,因它較能突顯詩人「推恩」的心路歷程,從中我們可以回推出詩人的「善端」,這可讓我們明白為何西西的生前好友都說「她是一個很好的人」:

我已經多次呼籲,希望

在你們的籠頂上蓋

搭一層明瓦,鋪一層樹葉

讓烈日不會灼傷你們

籠內的石灰地面散置枯木

讓你們有些停歇的驛站

但我人微言輕

哪有人聽得見?

她謙厚、細心、富同理心,在《猿猴志》中,西西如此描述「長臂猿」的性情:「長臂猿是一科很特別的動物,永遠露出一副憂鬱的面容,雙手抱膝而坐。牠們個性孤獨,不合羣,幾時見過一大羣長臂猿如同狒狒般集體行軍,或像獮猴般糾眾爭奪地盤和食物?牠們是樹林的隱者,只與至親相伴,通常是一父一母一幼仔,在深山密林中生活。而且一夫一妻終生廝守,失去伴侶者,往往抑鬱而殁。」大概是這種憂鬱隱逸的個性令西西明言自己「很喜歡長臂猿」。近日我們一行人協助何福仁整理西西的遺物,準備為它們尋找一個恰當的安置地方,可以讓喜歡西西作品的讀者來尋找激勵或慰藉,發覺她家中的客廳放着一隻蠻大的白色長臂猿毛娃娃,似乎西西是找到性情與自己很相近的「移情對象」。記得在藝術發展局的終身成就獎的得獎感言中,西西回應某些獎項的「潛規則」時,很淡意地道:「無所謂,這是遊戲規則。」跟長臂猿一樣是不愛爭奪的個性,只低調地隱居於土瓜灣。長臂猿的長臂,對於西西來說,可能十分適合當「天地之手」的呈現意象,可能這亦是西西掛念動植物公園的長臂猿的原因。在詩的結尾,我們更可見到長臂猿跟西西自身的形象疊合起來:

林立的是高樓,想見你已微茫

力不從心哪,親愛的長臂猿

你還安好嗎?等一個風和日麗

平安的日子,再上公園看你

我也嘗試運走回旋,在輪椅上

長臂猿給籠囚困着,日曬雨淋;詩人則受制於疾病衰老,行動不便,要坐在輪椅上。縱然如此詩人說自己即使在「輪椅上」也會嘗試運走回旋,表現出一種樂觀積極面對困蹇的處世態度。每次讀到末句心中升起一抹淡然哀愁的同時,我也會隱然感受到「與天地偕老」的心聲像石磬的清音中繚繞。

好,那麼就選這首作第三本詩集的代表,我想參加追思會的朋友一定能從中感受到西西的處世態度,並且願意在她長臂猿的想像中一起「運走回旋」,甩開規限帶來的怨憤。在詩繪本的最後附有西西的拼貼畫,上面有她手書的旁白。看見那些略帶顫抖的筆畫,我便感到自己的心像她的筆畫一樣微顫起來。旁白的字是從左至右橫排,那是因為她是以左手書寫,我不禁想像這樣的一位女子,如果沒有這些困阻,她會否達至更高的創作成就。但回心一想,可能正是這些崎嶇,每次克服,都是一個提供反作用推力的踏高階級。她的詩大概是她「安心立命」和「與天地偕老」宏願的最誠摯表現。如果能結合西西的生平來看,你便會感受到從中輻射出來的,不單是創作能量,更是沛然的生命能量。今次能為她的追思會選誦材,我彷彿受了一次生命能量的洗滌,我會感懷銘記:我想以後每當我感到沮喪時,腦中都會響起石磬的清音提示我來個「運轉回旋」,甩開怨憤,如此才有望得見「天地之手」,至於能否執之,並與之偕老,則端看各人的造化。

文•劉偉成

美術•劉若基

編輯•吳騫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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