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推廣流行文化篇」來到第三期,聽過新進導演大談電影業的困境與展望,今期轉一轉視角,看看打造港產片美學的美術指導(美指)與服裝指導(服指)如何適應電影圈的轉變。適逢「無中生有——香港電影美術及服裝造型展」上周開幕,我們訪問了其中兩名策展人、香港電影美術學會副會長劉天蘭和執委成員蔡慧妍,一位服指見證香港電影最輝煌之時,另一位美指則在千禧年後打拼。港產片人才的獨有優勢何去何從?
貧窮未必限制想像
這一兩年幾套港產片叫好叫座,有人稱之為小陽春,不過對比八九十年代實屬小巫見大巫。蔡慧妍2000年代初入行擔任助理美術指導,錯過香港電影產量最高的時代。現時港產片的規模大幅縮水,她直言影響新一代美指獲取經驗:「以前的美術真的會建一座城、一個水庫、城寨,但是現在的規模一直衰落,其實就沒有那麼多機會了。你無試過,咁你的經驗從何而來呢?」回看那時輝煌,1987年上映的《中華戰士》是劉天蘭擔任服裝指導的第一套電影,為演員楊紫瓊和劉芊蒂打造尼泊爾少女造型。電影雖則在台灣拍攝,但有預算讓她前往尼泊爾做資料蒐集,不只購買布料,亦親身學習民族服裝的造型和獨特穿法。
「貧窮發揮你的想像,同貧窮限制想像,兩句都可以的。」「窮」途絕路有時逼出美指的創意,例如蔡慧妍開發新物料作牆身等用途,利用比發泡膠板和紙皮更便宜的吸音棉。小型製作對新人或是另一種難度,不過二人指出不等於在美術及服裝上發揮創意的空間小。相對數千萬預算的大製作動輒要建樓或出埠拍攝,小製作牽涉的元素少一些,在美術處理上反而可以做得更細緻。譬如蔡慧妍參與的《流水落花》只有「首部劇情電影計劃」撥出的800萬元預算,由於八成以上情節都是在屋內發生,她便能專注雕琢該環境的設計。
「買橙」都講時代背景
美術設計尚可「小有小做」,但片種不如以前百花齊放,則很明顯限制美指和服指的實戰經驗。近年備受好評的港產片不少是時裝戲,非時裝的類型買少見少。蔡慧妍說不同電影類型對美術有獨特要求,古裝片要考慮史實,年代片要找古董,至於科幻片則要有前瞻性,設計不能太老套。
她憶述為《葉問》做助理美指時,有一場戲是葉問妻子(熊黛林飾)買橙。「聽起來很簡單,其實很複雜。演員不會(徒手)拿着橙的,那你究竟給她什麼袋?還是紮紙、紮報紙?還是那個年代是綁繩?」資料蒐集得出的結論是網袋,但她買了繩都不懂如何織,結果道具組一下子就織好。「這些真的是一個知識。傳承是會失落的,有人教你織繩是可以,但用的機會有幾多?」內地拍攝古裝、年代片的工業已很成熟,製作馬鞍、錦旗的人才和資源兼備。「香港不是做不到,但你要做了一堆研究才可以做,(要)時間和金錢。 」有意開拍古裝的人不會考慮香港,因為僅僅一關之隔就可以有龐大資源支持。
燒燶腸仔當雪茄
香港曾擁有的人才與技術或許失傳,但港產美指和服指的優勢可能是無形的。蔡慧妍提到行內人靈活的解難能力一直無變,「港產片的靈活程度是外國人為之震驚,因為我們有一個規條就是never say no(永不說不) 」。美指同行曾分享深夜在荒山野嶺拍攝,導演忽然加戲,想演員在戲中抽雪茄。此時此刻何處找?攝製隊出外景有時會燒烤,美指於是腦筋急轉彎:「即刻燒黑一條香腸,貼上紙,就變成雪茄。」
導演抵達拍攝現場才即興改戲、加戲,行內又稱「爆鑊」(臨時出狀况),是港產片獨有的風景。雖則部分不太成功,但始終在現場才完整看到各部門配合下呈現的效果,蔡慧妍都見過一些即興創作能把劇本昇華。巨大壓力下逼出香港美指的急才,這種能力和文化亦代代相傳,與其他電影圈的運作模式很不同。2011年上映的荷李活電影《世紀戰疫》(Contagion)曾在港取景,蔡慧妍當時參與劇組工作,體驗西方電影工業下極仔細的分工。她主要工作是填寫版權相關文件,再找相關人士簽署;另有人專門為攝製隊繪畫拍攝地點的平面圖,讓其他部門填寫泊車位置。這種系統的好處是現場甚少出現突發情况,工作人員比較輕鬆,但就欠缺港產片即興創作的空間。
港產人才勝在靈活有品味
除了靈活,劉天蘭提出香港人既老生常談又真實的特色——中西交匯,描述的是電影人的品味。上世紀中香港的戲院已經上映世界各地的電影,影響一代又一代的電影人。「眼界或品味都比較國際化,這是無形中不知不覺在你的作品裏反映:你選的顏色是哪些顏色呢?你選的布怎樣配合?這叫taste。」劉天蘭希望香港可以繼續保留這種中西文化的氛圍,即使現時上網很容易接觸到各地資訊,惟要視乎新一代是否積極吸收。
電影美術學會曾向公眾開班介紹行內工作,其中一課請學員就獲派的劇本蒐集資料,並紙上談兵地設計場景。劉天蘭發現有些學員在簡報展示的參考照片一模一樣 ,可見他們上網找資料時未夠深入。「以前我們無咁方便,反而得到資料就很珍惜,又要很主動再去找多一點。現在是很容易找到,但你都要(看得)更加深入,才有價值 。」
寄望大專院校培訓人才
香港電影於1970年代中後期蓬勃發展,美術指導的職位隨之而生。當時人才來自五湖四海,不少是誤打誤撞入行。後來各大專院校陸續設有電影相關課程,但至今未見專讀電影美術的學位課程。蔡慧妍2000年代初畢業於香港城市大學的創意媒體學院,憶述當時課程更偏向教授導演、剪接技巧和創意思維等,雖有助理解劇本,但並沒有實際學習美術指導的知識。入行多年,她發現實戰經驗非常重要,「靠你在現場合作過不同的人,你才揣摩到原來有一套這樣的法則」。電影語言有別於創意,前者要考慮道具如何合適地在鏡頭出現,配合不同攝影師和燈光師。
疫情期間,電影美術學會曾分別開辦普及和專業的培訓課程,由現職的服指和美指擔任導師分享實戰經驗,亦有機會讓學員親身體驗。劉天蘭對於這兩個課程倍感自豪,不過學會始終受資源所限,不可能每年開班;而且要不是碰上疫情,亦很難集合業界的星級導師。要長遠並持續培養生力軍,主力還是在大專院校。
開拍前已構建3D世界
港產片數量減少之下,蔡慧妍歷年參與的作品仍一部接一部。她說行內「僧少粥少」,肯做不怕無工開。但過去數年受疫情和社會運動影響,全港曾經無戲開拍,與之前同時數十個劇組運作的落差很大。部分美指因而轉去拍電視劇或MV,但初時都會有水土不服。電影美指着重細節,因為戲院銀幕會把畫面放大,但電視劇沒有這個考量,做得太細緻反而會被製片罵說浪費時間。這些都是要適應的轉變,以換來更多的工作機會。此外,美指和服指的定義亦逐漸隨着影視圈生態而變化。蔡慧妍留意到一些新人在面試時都會自稱做過美術指導,例如是MV或10分鐘的短片,當中要處理的元素比電影少很多。「我們入行時候的美指是那些大師。你問我現在的美指,其實我們感覺上性質是變了。」
新一代須與時並進
說了很多香港獨特的處境,全球電影工業還有一個更大的挑戰要共同面對。科技衝擊各行各業,電影美術的面貌隨之幾番新。蔡慧妍初入行時,電影的後期處理已經運用許多CG(Computer Graphics,電腦圖像),但當時成本高昂,所以可行情况下會寧願真做。現時成本降低令CG更普及之餘,亦出現新的虛擬實景(VR)拍攝技術,開拍前已經事先構建3D世界,後期只需要剪輯和配樂。「我們也在說可以退休了,因為已經不再需要我們懂得建房子、建城堡的人。」蔡慧妍直指未來美指一定與處理VR的團隊有更多合作和溝通,須具備的知識不再一樣。「將來入行的美指可能真的要求你多認識電腦。以前不用的,有手有腳就可以做,懂得買東西。 」
服裝可以完全由電腦繪畫,不再需要特技化妝,演員甚至不用穿上戲服。即使摒棄做衫的手藝,但劉天蘭認為服指的創意、以造型說故事的能力仍然無變。電腦或人工智能可以畫出7厘米長的眼睫毛,但要畫多長,始終由人去決定。蔡慧妍則相信香港電影美術的靈活性繼續會是優勢,「問題解決的技巧、multitasking,這個和科技沒有關係, 是人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