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現場:烏甸尼—香港 雙城光影25年

文章日期:2023年05月14日

【明報專訊】意大利城市烏甸尼(Udine),人口不足10萬,能夠舉辦一個遠東電影節(Far East Film Festival,FEFF),一做便是四分之一個世紀,而且規模愈做愈大,從起初集中播放香港電影,繼而涵蓋整個東亞地區的電影作品。沒有柏林、康城、威尼斯等大型影展的知名度和商業贊助,算是一個小小奇蹟。 FEFF持續舉行,除了主辦單位策展人的努力以外,一班熱愛電影的義工更是中流砥柱,由第四屆FEFF(2002年)便開始參與其中的港產片顧問Tim Youngs就是當中的表表者。

20多年來,Tim鍥而不捨把香港電影介紹給歐洲觀眾,每年厚厚的電影節內容目錄,他都堅持要為每部港產品撰寫至少600字的概要(synopsis),務求觀眾入場前已對每部影片背後的脈絡有點梗概。Tim深厚的港產片知識,也讓他成為大會有關香港活動的不二人選,今屆先後擔任杜琪峯大師班(masterclass)以及雲集多位香港導演一堂的「New Hong Kong Cinema」座談會的主持人。

Tim很早便跟香港結緣,1980年代隨父母來港居住,直至高中才返回澳洲繼續學業。入讀大學時正值1990年代港產片的高峰期,西方社會對香港電影趨之若鶩,Tim也從此為港產片而着迷。畢業後於1997年重回香港工作,一做25年,娶了香港太太生了個小孩,直到今年初才舉家遷回澳洲定居。

回歸初期香港的電影世界跟今天截然不同。那時候,Tim每個星期的指定動作,就是至少看兩部港產片。還有,他最喜歡就是去看星期六早場,去佐敦的新寶、旺角南華戲院或金聲戲院,沒有預定想看的片,只是走進大堂去看那些劇照,隨便挑部喜歡的去看。更有趣的是,總有些人走到售票處,放下錢拿過戲票後才問:「呢部咩戲?部戲講咩?」

就是這樣,在陽光普照氣溫宜人的烏甸尼,二人操着英語月旦舊時香港,那個教人懷念而又不無惋惜的25年,時空忽爾回到充斥着廣東話熱鬧喧囂的九龍市街一樣。

奇:奇夫

T:Tim

奇:那時睇戲,有否特別喜歡哪個導演或演員的作品?你又是哪時開始參與FEFF的?

T:我沒有特別留意哪個人,有什麼戲便看什麼。不會因為是喜劇便不看。當然,有一些作品是會令你一看難忘的,例如《東方三俠》,又或者林嶺東的動作片,總是很令人興奮的,他甚至比杜琪峯更絕,就像真實的原始地下世界一樣。然後是那些奇幻系列,就像徐克的作品。還有那些cult片,每個星期都有,非常瘋狂而且怪胎,又或者三級片,總之那時電影人不斷嘗試很多不同的想法。至於FEFF,我是由2002年的第四屆開始的,選播2001年的電影,我認為那是偉大的一年,鄭保瑞、馬偉豪等人開始拍了很多有趣的電影。

港產片與生活息息相關

奇:今年是FEFF的25周年紀念,早兩天我跟杜琪峯問過這問題了,你覺得歐洲的觀眾,怎樣透過電影來了解和認識香港?還有這25年間的變化?

T:我不認為這是一個突然的變化,關注香港電影的人一直都透過電影來觀察當中一步步發生的變化。 香港電影的一大優點,就是你不能孤立地看它。無論是動作片和喜劇,它都與香港人的性格息息相關,與社會的變化有關,與人們生活的環境有關,就像那些小公寓,那些社區,還有他們的工作。年復一年,電影節的觀眾回到這裏,他們便能看到這座城市怎樣改變了電影,看到許多充滿娛樂性或令人注目的故事。

奇:那你覺得香港電影怎樣記錄了這25年的變化?

T:最明顯是過去幾年的變化,是一個高速加壓(的過程)。回望更遠,你會看到電影增加了很多本地元素,觀眾對本地遺產和文化的興趣大增。還有,在1990年代後期,如果我同香港人講「我好鍾意港產片」,他們很可能回答:「唔係啩?你仲睇港產片,我就無嘞。」可是這幾年,大家又忽然好撐港產片,並且引以為傲。

《文雀》食正保育潮

奇:你的說法讓我想起杜琪峯剛剛(在masterclass)提到的《文雀》,那部電影大概就是大約在同一時間發生,人們開始意識到我們正在失去,於是必須珍惜它並為此做點什麼的。

T:那是一個很大的wake-up call,而人們沒有把功勞歸於那些事件。中環天星碼頭、皇后碼頭、利東街,這些事件都引起了整整一代人的興趣,大家開始留意這座城市如何變化,以及需要保護的東西。

奇:你知道嗎,有幾位年輕的藝術家就是在保衛皇后碼頭的時候開始聚在一起,《窄路微塵》的導演林森、配樂黃衍仁。(Tim:還有其他人,好像朱凱廸。)你真的是觀察入微。

T:這就是我的意思,這個(運動)是一個警號,後來我們才意識到這不僅是一場運動,而是斷斷續續都有深遠的影響,不僅只在屏幕上,而是去到生活裏面。還有剛提到地點。你知道嗎,當我在香港看電影時,又或者外國影迷來到香港時,他們總會尋找那些拍攝電影的場景。那就是香港以外的人也透過電影觀察這座城市,你可以看完一部電影,然後去探索它,因為是要找那家餐廳,譬如你會想去九龍城幫襯那家店。

奇:這個我當然了解,我寫了一部關於香港電影場景的書,也時常帶團游走電影場景。還有一個港產片的拍攝熱點是沙田,上世紀80年代初街上沒有什麼車輛,而那時拍戲也不會申請封路,所以沙田成為一個大型戶外片場,許多新藝城的大製作,《最佳拍檔》系列便常在此取景。

T:還有《天若有情》劉德華那段飛車戲,也是在沙田吧?

FEFF筆記助觀眾理解

奇:是的!好了,我們還是回到主題,就是FEFF的觀眾怎樣看待香港這幾年來的一些變化?杜琪峯昨天(訪問前一天)跟我說,80年代或90年代歐洲或世界觀眾會為那些動作片而感到非常興奮,但是現在似乎失去了一些魅力,你又是否認同呢?

T:現在跟從前最大的不同,在於有了合拍片和非合拍片的鴻溝。是的,現時在電影節上放映的電影,格局或規模比較細,但是觀眾看到的是真正關於本地問題的作品。這些電影專注本地市場,目標不是大陸那樣的大市場。它們很謙虛,講述的就是香港人本身的故事。譬如透過《白日青春》你看到難民的故事,你也會看到其他關於香港人的故事。是的,現在的港產片不會再像1990年代的奇幻電影那樣令人興奮,也比1990年代的動作片便宜很多(製作上),但是,這些電影成為一個很好的窗口,讓全世界的人更加了解香港文化、香港社會、香港問題、香港人們的生活方式。這正是電影節觀眾的着眼點,吸引他們眼球的重點已經改變了。

奇:你說得很有意思。但有時會想,現在的香港電影會不會太過自我中心,講一些只有香港人才關心的故事?

T:身為幫助電影節的選片顧問,在思考如何向國際觀眾推介香港電影時,的確會察覺到一些危機。是的,有時談論香港電影真的很困難,因為它們的製作前提就是本地觀眾。尤其不少電影現在拍得像個寓言故事,隱喻一些正在香港發生的事,本地觀眾很容易即時迸發聯想。但是在國際層面就不那麼容易理解。所以,我們為FEFF編製的目錄中,做了很多筆記去幫助觀眾了解那些電影的潛台詞(subtext),或者是電影的脈絡(context)。雖然並不完美,觀眾還是可能會錯過了某一隱藏的線索,又或是當中的脈絡。

《淪落人》聯繫人心

奇:最近我跟一位香港史的專家閒談,他說每次出外參加研討會,總要說服人家為什麼世界還要關心香港史。同樣的問題,似乎也適用於香港電影。

T:因為普世價值,一個能夠在國際上(跟觀眾)聯繫起來的故事,一定在某種程度上具有普世的吸引力。舉例說,《淪落人》就是可以聯繫到每個人的心裏去,所以當年就在這裏獲得了觀眾投票大獎,因為他們從中看到香港另外一些面向,得到更多(觀賞)的益處。

奇:這實在太好了。這些電影顯然不是主流,但是全世界都能找到喜歡它們的受眾,就是因為有你這類人不斷尋找更好的傳播途徑。好了,轉轉話題。今年FEFF,你最愛是哪幾部片?

T:我很喜歡《白日青春》。那是香港的難民問題,這部電影以一種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方式把故事帶了出來了。然後是《毒舌大狀》,我喜歡當中所呈現香港人的情緒,讓很多人產生共鳴,這是件很cool的事情。最後就是《全個世界都有電話》,喂,你是有份參與的(註:奇夫是《全》片的聯合出品人之一)。

奇:喂,我不怕利益衝突的(笑)。但是《毒舌大狀》,你說過這跟香港人有着緊密聯繫,你這麼熟悉香港,當然明白這個故事的深層意義,外面的人就不易理解吧?

T:所以他們便要看我在FEFF目錄中的筆記,說明香港的司法制度已經起了變化,令人產生一些焦慮。作為顧問,我們的責任就是作出溫馨提示,而不是握着別人的手去解釋整部電影。與此同時,如果觀眾事先閱讀了筆記才進場,就會明白這部電影是在人們關心司法系統發生變化的背景下製作的,有機會更全面地理解這部電影。

家庭、食物是世界語言

奇:既然你提到《毒舌大狀》,自然要講去年的票房亞軍《飯戲攻心》,你有看過嗎?

T:當然有,那是去年FEFF選播的,我也喜歡這部。

奇:從某種意義上說,對於歐洲觀眾來說,《飯戲攻心》會不會更難理解,那是非常地道的家庭故事。

T:正正就是因為這是家庭的故事。意大利人的家庭觀念很重,就像香港一樣。這部電影的確非常本土,當中的幽默非常地道,因為黃子華。但是你再想想,這不就是在講普世價值觀嗎?家庭、食物,這些東西是自帶翻譯的!

奇:你真是一語中的,普世價值有時真的很抽象,但是食物就是非常實在,全個世界都能明白的東西。

T:另外顯而易見的,是香港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國際新聞中,全世界的人便更想知道香港到底發生過什麼事。這些電影讓人有機會看到香港人,看到你們在一起。他們之前聽到了很多,就是想知道,你們還好嗎?

奇:因為新聞看到的只是鳥瞰圖,是宏觀的景觀。但當你進入每個人的家庭或者每個街角時,那就是(透過電影)去理解當中每個人的真正生活。當初我們也是透過荷李活電影去理解美國社會,當然不是每個人都住在《窮街陋巷》(Mean Streets),也不是每個人都做《的士司機》(Taxi Driver),但是電影往往就成為我們認識世界最直接的方法。

T:是的。人們看到各種關於香港新聞,之後便透過看電影更深入了解香港。

奇:我是香港人,睇港產片很理所當然。你住在香港那麼久,看了很多港產片,有沒有什麼隱藏的秘密,無論是電影或是城市?

T:我想沒有什麼特別刻骨銘心的,我只是一直在香港生活,沒有什麼更深層次的了。只是,我住在香港,我喜歡看電影,而那些電影是真正關於我居住的地方。當然,我也會看其他地方的電影,問題是那些電影能夠把我連接到那個地方嗎?無囉!但是睇港產片,我就有這種聯繫,尤其是規模較小的電影。在香港經常回到戲院,譬如去看一部陳果的電影,它會講述你住在哪裏,哪裏又住了些什麼人? 那些合拍片,不是在香港拍攝的,我就真的沒有感覺。

香港很小,卻很強大

奇:你提醒了我為什麼會喜歡香港電影,當然,香港是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但你講得好啱,港產片就是會產生這種聯繫。你看現在的荷李活作品,有時故事情節或人物設定是如此generic。(Tim:他們有公式。)是的。那些故事可以發生在世界任何地方,可以是紐約市,也可以是倫敦,與觀眾沒有真正的聯繫。當你看到香港電影時,你可以感受到當中的生活和呼吸,現在我離開了,但每次在銀幕上看到香港,都覺得自己瞬間被扔回香港的街頭,這就是香港電影的魔力。

T:記住香港是一個小城市,卻擁有龐大的電影產業。因此,電影製作人能夠全面覆蓋城市的各個部分,而且還是一直貫徹地在做。然而,舉例說英國電影,1年能夠有多少電影在曼徹斯特或倫敦拍攝?在香港一切都集中,所以香港電影就是如此與別不同,而你不會在英國電影或澳洲電影身上看到的。

奇:是的,這幾乎是完美的結語。因為我一直不知怎樣去形容你,究竟是個局內的外人?還是局外的自己人?反過來說,我們在香港生活了這麼久,自然認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身處局中,我們沒有意識到這麼小的一個地方,裏頭資源的強度是這麼厲害。應該說,香港很小,卻很強大,裏頭有種從事各行各業的人,而幾乎肯定可以在每個範圍找到專家,隨時是世界級的人才。把他們聚在一起來做一個製作,無論是什麼規模,都能夠做得有聲有色。換着是英國,你就找不到一個劇組如此深度地覆蓋一個城市。

T:是的,香港彈丸之地卻能匯聚各路精英,世上很少有地方能如此精彩。

奇:再次感謝你的時間,一起談了這麼多關於香港電影,還有香港這個偉大的地方。

T:這也是我的榮幸。

文、整理˙奇夫

編輯•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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