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上回講述港產片的美術指導和服裝指導歷盡時代變遷,勉力以驚為天人的成品示人。當大家以為串流平台大行其道,正好締造影視創作榮景之際,卻發生美國編劇工會(Writers Guild of America)不滿薪酬待遇而鬧集體罷工,導致多個受歡迎的節目停播或延期。回望香港,編劇權益雖漸受關注,不時傳出拖糧、走數、偷橋等爭議,在產業結構鬆散的情况下,即使有編劇組織,議價能力也不能同日而語。今回系列跳出電影圈,訪問兩名作品得到迴響的電視編劇——《IT狗》編審李卓風和《二月廿九》編審黃智揚,看新一代香港編劇如何在逆流下說故事,在行內的掙扎與浮沉。
「佛系」入行路
相約李卓風和黃智揚訪問,他們互相認識卻素未謀面,只是當《點五步》在浸大的首映禮時,仍是浸大學生的李卓風跟編劇黃智揚有過一面之緣。雖然憑第一屆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的《點五步》編劇身分踏足影視圈,但太快圓夢反而讓黃智揚思考自己是否適合當一名編劇。過程中,他發覺編劇並不隨心所欲,需與人合作、互相遷就,「某程度上就沒有了開初你寫故事的那種快樂」。於是就先去1年工作假期,好好思考前路。
2016年回港後,適逢ViuTV開台初,《點五步》導演陳志發為ViuTV員工,邀他合作,便又當起編劇,一直至今。他笑言自己是「佛系」編劇, 除了劇集《教束》和《大誠實家》是向ViuTV自薦外,其餘作品皆因邀請合作而誕生。自2016年起以自由身與ViuTV合作,2021年因考慮到婚後生活,同時獲ViuTV聘請,才正式成為電視台員工。
而李卓風大學期間本來在文學界打滾,但想從事創作又考慮到生活問題,最終決定當一名編劇。2010年代初至中仍有不少撰寫內地網絡大電影劇本的機會,急需大量香港編劇。他起初也在專門做內地網絡大電影的公司實習,但沒有接受開出的低廉劇本價,畢業後便失業了一段時間。後來經人介紹,加入監製戚其義和編劇周旭明的工作室,專做內地劇集,正式開展編劇生涯。後來就以自由身編劇身分游走影視圈。
由此顯示,部分劇集編劇獲電視台聘請,有固定班底,收入都相較穩定,譬如TVB和聘請黃智揚的ViuTV。黃粗略估計,ViuTV約一成劇集是自家製作,九成屬外判——只要ViuTV對項目有興趣,就會投資開拍,而外判劇集就是如李卓風般以自由身任編劇的工作機會。
有苦自己知
無論電影或外判劇集,編劇先有大綱或劇本,再到公司叩門,主動詢問公司是否感興趣,有興趣之下才有資源開發項目。編劇是電影工序最上游的項目,若不感興趣或價錢談不攏,投資者大可以投資另一個劇本故事;與此同時,劇本的價值很難衡量,很難預知劇本最終帶出來的票房收入。即使黃智揚在ViuTV內部,也需要自薦劇本,讓高層選擇,不過較常與固定同事合作,異於自由身每次與不同人刷出新火花。
很多時候,李卓風寫了大綱,甚至寫成整份劇本,都可以沒有影視成品。可能是最初未有投資者青睞,或者計劃一直拖延就不了了之。李卓風說跟ViuTV洽商《IT 狗》時疫情嚴重,也曾擔心無法開劇,幸而最終也成就一時佳話。談到編劇的薪酬,黃智揚就形容為「生活到」,但「唔合理」。「我覺得生活上會少了去應酬,少了去買貴一點的東西,但也能生活。」所以他和李卓風都會勸說打算入行的朋友先考慮家中經濟條件,之後再想自己的才華是否在寫故事之上。
收入以外,李卓風覺得也需要考慮到心理質素。編劇身邊不同部門,如機燈、收音、製片等,他們的收入大多比編劇高;很多時編劇更是最早加入項目,卻是最遲收錢的那一個。「有時不是你介不介意蝕底的問題,而是心理需要承受壓力和那種心酸,反而是很多人最後做不下去的原因。那種比較心態、待遇落差可能才是我們壓力的來源。」
想「飛紙仔」但未敢試
壓力大,待遇又稱不上好,為何仍要當一名職業編劇?李卓風卻從職業編劇中發掘到樂趣:「其實我寫的都會變成我想寫的。如果有接到一些沒興趣寫的,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有些方法找到想寫的地方。作為一個真正謀生的編劇,可能這個也是重要。」他發現很多編劇師弟妹寫自己的故事很精彩,寫別人故事的能力卻較弱,「感受不到別人的故事不等於一個不好的編劇,但他未必是一個容易在工業裏生存的編劇」。
歷練多年,黃智揚感覺與其他編劇、導演合作,需要理解他們為何提出那個想法,「因為在戲劇世界裏沒有對或錯,只有哪樣比較適合」。李卓風也想起當初覺得跟人解釋自己劇本的想法很困難,畢竟涉及口味問題,後來卻覺得「很好玩」。因為大家都基於對劇本好的前提下去提出不同意見,他能夠理解不同人對那個戲劇世界的想法。譬如在拍攝現場,黃智揚發覺有時演員和導演的決定都超乎原本劇本所想。如同銀河映像的拍攝方式,劇本可能構思了A至K個版本,出街卻是Z版本,因為現場正正有這種魔力。
於是我們也談到「飛紙仔」,他們想嘗試——可以就着現場環境才創作,卻未敢嘗試——畢竟為其他部門帶來更大壓力,暫時都會安分守己先寫好劇本,不過黃智揚迫於無奈也試過一次。《二月廿九》續集《940920》本來打算到台灣取景,但因疫情封關,需要臨時改寫劇本,最終反應也未如《二月廿九》理想。黃智揚說當時「都是硬着頭皮,改得多少就多少」,最終都有小部分需要「飛紙仔」,在現場修改劇本。為了更好效果,團隊當時選擇等待開關,最終未如所願,「但如果可以早點去確實某些決定,未雨綢繆,整件事可能會好一點」。
議價力不及外地
近日美國編劇工會集體罷工,源於工會跟美國各大電影台簽署了《最低基本協議》,保障美國編劇的最低工資,但串流平台卻未包括在內,串流平台的美國編劇待遇遠低於協議所定的最低工資。其實香港不乏編劇組織,老牌有香港電影編劇家協會,新興有如香港編劇權益聯盟,但李卓風覺得製作流程和生產方式不同,令到香港編劇的議價能力難以比得上美國編劇。
香港編劇處於項目開展最開端的位置,討論待遇時往往由投資者主導,更換編劇對項目發展影響不大。相對譬如機燈組若感待遇不公,拍攝期間隨時可以拉隊走人,拍攝可能被迫中止,故此行內機燈人員就可提出公價,議價能力更高。
荷李活工業中有不同的劇本公司,編劇專注撰寫不同劇本,不同電影公司監製就從芸芸劇本中挑選好故事,再找適合的導演拍攝。所以美國編劇較少像香港編劇單打獨鬥,身兼「推銷員」的角色。荷李活另一種盛行模式是IP劇,譬如《冰與火之歌: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和《蜘蛛俠》電影系列,每推出續集就需要大量編劇撰寫故事,「這個在香港基礎上很少發生」。
李卓風觀察到,在香港影視工業的環境下導演的地位明顯高於編劇,所以部分香港編劇選擇當上導演,希望較多主導創作故事,尤其是自己的劇本。黃智揚也認為編劇往往是最熟悉人物和故事的人,若由編劇角度出發,比較了解故事細節和內容,成品往往有一定質素,譬如應屆香港金像獎最佳導演韋家輝是編劇出身,香港最近最為賣座的兩部電影《飯戲攻心》導演陳詠燊和《毒舌大狀》導演吳煒倫亦然。
編劇有個導演夢?
但是否每個編劇都有一個導演夢?李卓風和黃智揚斬釘截鐵地跟記者說,並不是每個編劇都想當導演。李認識的編劇同行,大多覺得導演工作很麻煩,需要處理很多製作問題和跟演員溝通。黃曾有當劇集《教束》和《大誠實家》導演的經驗,他認為導演跟編劇的思維很不同,導演「思考怎樣拍,一定是先想了畫面和效果」,但編劇通常是先順着思路思考故事發展。黃智揚說:「因為不是我的思維模式,所以不想做導演。而且我在現場拍戲很煩,早起十幾個小時,看着屏幕、看着演員很累,其實我是想寫故事。」但到現場拍攝,與其他部門和演員溝通,認識到執行流程,其實都幫助到他寫劇本,「可能隔幾年就再拍一次」。
雖然內地網絡大電影的工作機會漸少,但李卓風和黃智揚都覺得香港編劇整體多了工作機會,有賴於香港歌影視都全面復蘇,甚至重現追本地星的浪潮,歌影視三者裙帶互相影響,令香港觀衆多了留意本土製作。而且不少本地投資者發現現今在內地市場投資存在一定風險,倒不如以較小資本投資到本地市場。
趁此機會,李卓風也希望香港觀衆更關注香港編劇,甚或發展出以劇作家角度來追捧編劇作品,有如日本編劇坂元裕二和美國編劇阿倫.索金(Aaron Sorkin)般大受歡迎。作品叫好,不時歸功演員、導演;劇情不合理每多怪罪編劇,李卓風和黃智揚不無無奈,「掌聲、噓聲我都會接受,因為總好過無聲。」劉青雲在香港金像獎說的得獎感言,正正呼應李卓風的心聲,想起一段時間香港觀衆對香港作品不理不睬,感謝香港觀衆仍然去看本地製作。
【結語】
《神奇女俠玩救宇宙》在荷李活算是低成本製作,但其實已經花了2億港元,即是香港最大電影規模的《明日戰記》,純粹就製作規模,外國製作定必在香港之上,對香港觀衆而言,還有什麼誘因去看本地製作?「只有一個理由,就是因為本地,就是因為我們在說我們的母語,我們做回給本地人看的作品。」世界各地都是先面向本地觀衆,就算內地電影《流浪地球》、《你好,李煥英》都是先面向本地市場才想到世界舞台,「全世界成功的案例都是這樣,不止是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