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有沒有試過跟一些人談話時,對方不斷打開新話題,或者誠懇問你意見,但每當你認真回應,他又會扯到另一些無關痛癢的題目,總之想起什麼便說什麼?你感到跟此類人互動十分疲累,只有資訊交流,流於表面分享和分析。然後,你漸漸感到不被尊重,覺得他們沒禮貌、沒manner。如果他是同事,你還可以停止回應、減少來往;假若是下屬,你毫不猶豫便會批評他「大頭蝦」、沒規矩、沒記性、沒條理,甚至懶惰、三分鐘熱度。倘若是上司,你會有許多複雜的解讀——他經常問完又問,是存心測試你?想你改變立場?如此思緒混亂、朝令夕改,究竟有沒有資格帶領團隊?但你有沒有想過,對方這些行為可能都是因為有ADHD(專注力失調/過度活躍症)?
在職場上,有些同事總是遲幾天才回覆電郵,但回覆不清不楚,說話時不給眼神接觸,人與人之間交往及溝通能力很低,容易發脾氣。如果他們在某種技術上的造詣高超,同事會以為他自負、孤僻,上司為了愛才忍氣吞聲,不過升職免問。假若他是中低層職員,大家會認為他在耍廢、無目標、無動力或食古不化,對團隊來說是一根雞肋。這類人往往被形容為奇怪、難相處、凌亂、自我中心,又被推測其背後動機是對着幹和自以為是……卻幾乎沒有人想過對方可能有ADHD。
怕被投訴歧視、標籤同事
以上提到的都可能是ADHD症狀,但當然有以上問題並不等於有ADHD。他們的「奇怪」行徑不是故意做出來的,而是大腦中的神經傳導物質多巴胺及去甲腎上腺素失衡,影響腦部對衝動、過分好動及專注力的控制。我們不敢往ADHD的方向分析同事,原因可能是自己的認識不足,或以為這是兒童的疾病,長大後便會消失。在職場裏ADHD是一個禁忌或stigma(污名),害怕被投訴為歧視、標籤同事。
回看我以前遇過不少「古怪」同事,當中有好幾個下屬都有以下特徵:(1)躁動(restlessness),當時我理解為過度坐不定、不能深思熟慮、跳躍式說話;(2)缺乏專注力(inattention),我以前理解為心不在焉、心神恍惚、發白日夢(zoned out)、健忘;(3)多動(hyperactivity),我理解為動作快但不一定準,「揗來揗去」很勤力、好忙,但多是白忙一場,因力氣花在錯重點的事情上;(4)衝動(impulsivity),那時我理解為肯做但不能有周詳計劃,做完再算。
我們難以理解他們工作多年,還不懂一些基本溝通技巧、團隊協作、社交禮儀、時間管理,遂自然判斷問題出在個人修養、個性缺陷、情商智商等問題,甚至是有心作對,或故意做出滋擾行為。大家可能沒有想像過,其實成年人也有ADHD,估計是人口4%至5%——聽起來很少,但總有一個在左近。如果沒有考慮到此可能,各樣管理方法都是白費。說道理、勸導、循循善誘、徹底坦率提出反饋,還有紅蘿蔔加大棒統統拿出來,效果可能令對方更慌張、大意或委屈,更加錯漏百出。
錯未必故意或能力問題
有一個同事,有幹勁、熱誠、創意,待人處事也不錯,容易打成一片,我希望提拔他為接班人。他加入公司的幾個月內,在顯露才華的同時,卻發現有眾多我意想不到的小毛病,加起來影響其判斷力和管理能力。現在回想起來,其實他顯示不少典型的ADHD症狀:(1)對於沒興趣的事情,尤其是不能給他即時滿足(instant gratification)的工作,他有嚴重拖延問題(chronic procrastination);(2)有興趣的事情,他絕對能專注和集中,但過度專注(hyperfocus)到不理其他事情甚至忘記時間;(3)極容易分心(distractibility),除了說話極快,游走不同話題時也會失去焦點;(4)他可以分辨緩急先後次序,但缺乏自我控制能力(self regulation)優先把首要任務做好;(5)他也粗心大意,想到哪句便說那句,想起便做,其下屬辭職,理由是他經常改變主意,忘記昨日作過的決定,好聽一點是「創新」和「靈活」,但現實是令團隊工作量大增,隊友感到是上司飄忽和直覺反應帶來的無謂工作,對他失去信心;(6)經常多任務處理(multitasking),實情是很多事情開了頭卻未能完成;(7)他的「過度活躍」不是身體上蹦蹦跳,而是腦袋過動,同一刻幾個念頭轟炸他,如果他能平靜理順自己的思路,其創意才可發揮和執行。
如果當時我有分析到同事問題可能是源自ADHD,我肯定會有不同做法:首先理解他們出錯不一定是故意或能力問題,可能是大腦運作不同,導致思考模式和舉止獨特、欠缺情緒管控。這可減低我不被尊重、被冒犯的感受,增加幫助他的耐性。我也可以把任務拆小,由一個大目標變成幾個次目標,給他講解邏輯和指令時簡而精,按階段訂立死線。我也可以等待適當時機跟他談起ADHD,更謹慎的做法可以是舉行講座,邀請專家講解ADHD,提升大家的意識,讓同事能學習跟ADHD的同事或工作伙伴共事,讓認為自己有徵狀的同事能尋求專業評估、診斷和治療。
近年新認識的朋友很明顯受到ADHD困擾,我近距離了解他們的掙扎,亦逐漸學會在忌諱與進言之間作出干預。有一個年輕人自小已被診斷有ADHD,但父母對藥物帶有傳統誤解,也沒有找到適當的行為治療師,長大過程相當崎嶇。上課不能集中,窒礙正常學習,最重要是行為和社交能力被同輩視為古怪,嚴重影響社交。無論他多麼努力做一件事,最後還是被嘲笑或被責罵。他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裏,自信心經常受到衝擊,自我形象低落,沒有朋友明白其沮喪和無奈,青少年時期開始患上抑鬱症,加劇本來已激烈的情緒波動。我介紹精神科醫生給他,適逢他想給自己重新開始的機會,按照醫生指示接受藥物治療,處理其抑鬱症及ADHD症狀。藥物在兩周內便見效,逐漸提升其專注力,令他多了動力進入社會工作,作更深入的「治本」治療——學習與人溝通,調適價值觀;加上家人支持,半年間的改變令大家刮目相看。
情感支援 有助治療改變
無論向朋友或同事、相熟或陌生的人,提醒他們是否有ADHD確實是一個敏感話題,因為我們不知對方的反應是正面還是負面,感恩還是被冒犯。不過,在適當的時機下鼓起勇氣進言,不但對當事人帶來希望,就其身邊早已感到不耐煩的人,都有一種緩解作用。有些人聽到我提出ADHD,開始時會否定問題,然後逐漸接受,再上網或跟朋友討論加深認識。有些人如釋重負,因為得到診斷後發現有治療和出路,看到曙光,不再自責或懷疑自己智力是否有問題。也有些人會馬上斷然否定,當我感到對方不想再說下去也會停止,希望他慢慢沉澱,或假以時日遇到挫折衝擊時,會想起ADHD是一個可能,診斷和治療是一個出路。
有些人逐漸接受自己有ADHD後,仍對藥物或行為治療存有過時觀念,認為僅以自己熱愛的運動便能產生多巴胺,也有人以抽煙、喝酒、冒險運動等作為「代替品」。有些人會覺得活了這麼多年,總算生活安定、社交關係不錯、生活愉快,何必自找麻煩印證有沒有ADHD。他們不知道或選擇不理會時,身邊親友同事其實也在「受罪」,要執拾他們粗心造成的大小殘局,早已放棄給他們有建設的反饋,可啞忍的啞忍下去,忍不了的自動「彈走」避免交往,但大家仍會在背後埋怨或咒罵,上司時刻為應否辭退他們而神傷。
ADHD是一個失調或障礙,患者不少也富創意或探索精神,願意嘗試新事物,在他們的強項裏做得非常成功,如Bill Gates、Richard Branson、Walt Disney、Jamie Oliver、Michael Jordan。我希望患者能勇敢面對和擁抱ADHD帶來的挑戰,讓藥物和技能(pills and skills)幫助他們發揮更多潛能,而不是削弱其獨特之處。藥物治療像戴上眼鏡,讓眼睛回復視力。但這只能為當事人預備一個環境,給他們解決問題的希望,沒有告訴他們如何解決,行為治療師或ADHD教練可幫助他們學習修正行為。情感支援,例如家人朋友的體諒、包容和支持,均有助當事人的治療及改變。有ADHD的大腦需處理許多挑戰,但當它得到當事人認同,並得到治療和管理時,便是一個對世界具獨特視角的大腦。
■Profile何靜瑩(Ada Ho),互聯網公司Paxxioneer創辦人及行政總裁,亦是企業教練,為多間跨國企業、非牟利機構及學校高管提供領袖培訓。美國喬治城大學外交學院學士,哈佛大學甘迺迪政府學院公共政策碩士。出版多部有關管理和領導書籍,包括《扮有料,只會死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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