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未遂,竟成思覺失調妹妹的重生契機

文章日期:2023年06月11日

【明報專訊】疫情第一年的一天,我家門鐘響起,開門後,看到跟我住同一幢大廈的妹妹家裏的工人姐姐,拿着一條中間折彎了的不鏽鋼鐵通,一臉惶恐,沒法講出一句話。我下意識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問:「太太是不是吊頸自殺?」她依舊沒法說話。「待我換件衣服後到你們家,送她到醫院。」到她家時,妹妹坐在家中的一角,已是精力透支,筋疲力竭——那是她其中一種病發的表現。她在我詢問下告訴我,想用浴室掛浴簾的不鏽鋼鐵通吊頸自殺,而鐵通中途掉了下來——那刻我確認了鐵通折彎就是這個原因。

「我不能讓你留在家裏了,我要送你到急症室。」我用緩和而堅定的語氣說。

「沒事了,我不會再自殺的了。」她語速極慢,精神依然疲憊不堪。

作為一位精神病人家屬,廿多年來的經驗告訴我,必須堅持送院,尤其這是她首次有自殺的舉動。就這樣,我勸了她一個小時。最後,她答應了。她進出醫院多次,知道這次大概也要留醫了,便收拾住院要用的個人物品,然後我們一起坐的士,到就近的急症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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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症室分流站的護士得知妹妹剛才的情况,問家中還有沒有其他家人,我回應說,她念小學的兒子跟工人姐姐在家裏。分流護士此刻需要離開座位拿一些物品,可是她卻回頭向後望,邊凌厲地望向她邊說:「家裏有個兒子需要你照顧,還敢自殺?」幸虧我妹妹疲累不堪,現場又非常嘈吵,她聽不到護士怪責她的聲音。

我卻都聽進耳朵裏了,感到極不舒服。一名精神病人病發,需要的是醫護人員的幫助,而不是怪責他們因病發而產生自殺念頭。既然連醫護人員也有這樣的誤解,更不用說普羅大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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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妹妹患的是思覺失調,英文是psychosis。Psychosis在很久很久之前,被譯作精神病,甚至嚴重精神病,但說到底,其實是思想和感覺整合上的失調。青山醫院的教育單張(bit.ly/43Mh01D)這樣寫:一般人可以分辨出腦中的思想和五官所感受到的,哪些是源於自己,哪些是來自外界;可是當思想和感覺兩方面整合失調,患者會覺得所思所感和行為受外力控制,又或不受控地被別人接收到,這些都會令患者驚惶失措。

2001年,醫院管理局為psychosis創立「思覺失調」這個中文譯名,它更能反映psychosis的本質,亦意味着此失調狀態可以調節,回復正常。

然而,作為家屬的我,以往只覺得這個「腦部病態現象」給患者帶來的情緒、說話和行為異常,千變萬化,無從捉摸;而我簡單地以為「服藥就會好」,背後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也對她產生很多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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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多年前,妹妹首度病發,留醫一段時間後,康復回家,但受醫生所說的「陰性病徵」所累,她整天睡在牀上,沒有動力。當時我不理解「陰性病徵」是什麼一回事,不明白她當時對自己也是無能為力。我不喜歡她這樣。

倒是媽媽有耐心,問她:「你念這麼多書,難道就這樣天天躺在牀上嗎?」媽媽的溫馨提醒,激發了妹妹的鬥志,從兼職做起,慢慢投入職場,全職就業,病情穩定了好幾年。

不能不提的是,妹妹病發前,已獲得大專畢業的文憑,且工作了數年,更在病情穩定的那幾年,完成了因病發而中斷的遙距學位課程,因此,她再找工作時,已具備相當的學歷及工作經驗,幫助她找到心儀的工作。

可是,不是所有思覺失調的康復者都能擁有這個優勢,不少患者是15至25歲的青少年,妹妹所接觸的病友之中,有些因為患病未能完成大學甚至中學課程,更不用說工作經驗,這樣或多或少影響他們投入社會。從這個角度看,在求學時期病發的患者,必須積極地治療,這樣對他們重投社會幫助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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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妹妹認識了男朋友,結了婚,之後懷了孕。雖然醫生告訴她所服用的精神科藥物不會影響胎兒,但她仍然堅持在整個懷孕期不服藥,結果在兒子出生後不久,她病發了,再不久,她丈夫提出離婚。妹妹成為了單親媽媽。

在此之前,妹妹會讓我陪同她覆診;在此之後,她不再允許我陪伴見醫生,而且極容易發怒,也極難相處,很容易遷怒別人,我難以跟她溝通,近十年都是這樣。我不否認,我不喜歡這個時期的她。

覆診的過程沒有家屬參與,最大的問題是醫生無從在另外一個人口中,了解病人平日的情况。覆診時醫生總會問病人三條問題:有沒有幻覺?有沒有幻聽?有沒有自殺念頭?病人只要都答「沒有」,那麼就可以取藥回家。就算有復發徵兆,病人也會這樣回答,他們未必是刻意隱瞞,而是他們自己也許未能察覺復發的病徵已悄悄出現。

家屬無法陪同覆診提供另一方面的資訊,醫生便少了一個渠道去識別他們有沒有復發的迹象。

值得思考的一個問題是:覆診時,醫生是否應該要求病人帶家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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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疫情剛開始的時候,原來妹妹已浮現復發的迹象,她不單不能按公司的要求完成工作,也因為居家辦公,需要學習網上開會的應用程式使用方法,對一個開始病發的思覺失調患者來說,一下子面對這大堆的轉變,完全不能應付,她的精神狀態也開始變壞,壞得我無法不到她家送她入院。

這次住院的時間比較短,前後只有一個月。醫生在電話裏跟我解釋,因為沒發現她有需要留院處理的情况,只能讓她出院。回家之後,我和跟她同住的工人姐姐都覺得,妹妹並未到適合出院的時候。

結果就在出院數個月之後的這天,妹妹企圖吊頸自殺。

我萬萬沒有料到,妹妹自殺不遂,居然是一次「絕處逢生」的機會。

因為她自殺不遂,院方明顯相當重視,醫生、職業治療師、臨牀心理學家和社工四個範疇的醫護專業人員,都給我電話,了解妹妹之前的狀况,我才可以把我所目擊的和工人姐姐告訴我的情况,包括不定時服藥,告訴他們。

由於一年內復發了兩次,醫生非常鄭重地在電話裏跟我說,不能讓她這麼頻密地復發,因為每次病發,都會損害腦部,長遠來說對她極為不利。「不是說要減到一次復發也沒有——這是很難的,但起碼要減少復發的次數和密度。」醫生在電話裏解釋。

職業治療師也向我解釋病人不願意服藥的原因:「因為有些人服藥,就像我們患傷風感冒吃藥的反應,感到渴睡不舒服,影響他們上班的表現,令他們更加不想服藥。」這才令我明白妹妹不願意服藥的處境。

這次留醫,醫生因應我補充的病情,給妹妹轉了藥,也因應她沒有定時服藥而轉用了針劑,妹妹沒有抗拒。

然後我發覺,妹妹情况穩定了許多。她重新找到一份她能應付的兼職,做出了成就感;今年年初更嘗試找全職,經過數個月間幾次面試,終於獲聘。遇上問題,她比以前果斷地應付。最近我搬家,找她幫忙,她一口應承。這些看來好像是小事,但在我看來,卻是她重拾自己生活的表現,回復她做事決斷、樂於助人和善良的本性。

她找到全職工作之後,主動跟醫生提出每月到門診注射針劑請假的困難,而醫生也很配合,說可以替她注射一種長效的針劑,每三個月才需請假一次到診所注射。我相信,妹妹向醫生主動提出這件事,反映她積極重投社會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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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星期我到她家吃了一頓家常便飯,之後我們聊了好長的一段時間。

「有沒有留意到荷里活廣場那個新聞報道?」我問。指的是月初發生的那宗懷疑精神病人刺死兩名女子的事。「還有美孚新邨懷疑思覺失調男子拿着兩把刀拍鄰居門的新聞?」

「有,我有留意到。有時候病人會受到這些新聞影響。」妹妹很理智的說。

「但你沒有受到影響。」我續說:「你知道嗎?自你上次出院之後,這兩年多,是你得病廿多年以來最穩定的。」

「因為我在得病前已大專畢業和有工作經驗,後來還進修拿到學位。我以前在醫院碰到的病友,很多還沒有畢業、沒有工作經驗就病發了。我很幸運,之後又能完成學位課程。」

她的兒子坐在沙發上,悄悄聽着我們的對話。

此時站在客廳中央的她,把兒子喚來,站到她身旁,然後笑着問我:「他比我高嗎?」

我端詳着,然後說:「他比你高兩吋呢。」

她親吻笑得有點靦腆的兒子的面頰,滿足地笑。

文˙黃浩然

精神病康復者「資深」家屬,27年前第一次送家人入院,此後一直目擊病人病情的起伏波動。每當自以為了解患者的病情時,卻是另一次學習的開始。心願有兩個,一個是大家都能開口講精神病,這樣才能讓其他人看到治療的榜樣;另一個是坊間不要再拿「白卡佬」這個諷刺精神病人的侮辱性詞語來開玩笑。

圖•鄧家烜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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