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人人趕去日本旅行的這段日子,社交平台的觀景窗很快被遠方的影像所淹沒。蒐集異鄉風景的意義是什麼?在福岡縣的博多區,由香港人主理的6月外地展「香港與福岡的日常——當代藝術考現學會」挪借日本考現學,示範了一雙比對兩地的觀察之眼。5名藝術家就着眼前的生活景物,先後以同一方法論創作了兩組微觀城市的作品。隔着1小時的時差,策展人高穎琳(Kobe)和張嘉敏(Jasmine)帶鏡頭前的記者走了一圈展覽空間。神奇地,隔空張望那些匹配起異國經驗的香港鏡像,彷彿已完成了一趟旅程。旅行本質或許就只是這樣疊合的「觀看」,我所沒有的,我所擁有的,藉着猶如神明的俯瞰距離,再一次發現名為「家」的日常場景。
與考古學的時間軸對立,與民族學的空間層分離,考現學這概念由日本學者今和次郎於1920年代發起。原本師從柳田國男並鑽研農耕者民俗學的他,深深撼動於關東大地震後急速改變的城市景觀,決意把朝向往昔的目光移回當下,用筆記、素描、相片等數據採集方法,呈現都會事物背後那些專屬於現代人的風俗現象。Kobe和Jasmine受兩年前考現中上環的大館展覽「街角巧現」啟發,加上城內愈來愈流行街道觀察項目,遂決定以考現學為方向,開展海外駐留暨展覽的當代藝術計劃。
生成港版「當代藝術考現」
兩人強調,是次展覽仍在探索考現學與當代藝術之間的互動,未有定論。確實,在歷史裏,二者總介乎於或有或無的曖昧關係。以原祖的考現學和其衍生的支派路上觀察學為例,1923年,今和次郎與美術學校同伴組成「克難屋裝飾社」,見證達達主義如何落實於災後重建的生活景貌,激起考現欲望;其時,面對學術界的貶低和責難,他着力把考現學與個人嗜好分割,以探求世相風俗為終極目標,劃出一套科學調查式的研究態度和方法。到1960年代,承接考現學的路上觀察學出現,其把焦點放在逸出整體秩序的「物體」本身,捨棄實用,反叛玩味的意向更為激烈,如發起人之一赤瀨川原平稱如此觀察脫離了個人表達的藝術圈;然而,另一發起人藤森照信「以藝術為故鄉」的宣稱,使這門學問又似乎依黏於「超藝術」的藝術本位。這次展覽,感覺上結合了日本源流的「考現學」和「路上觀察學」,卻回歸藝術階段,且混合旅行者的眼光,生成了另一番滋味的香港版本「當代藝術考現」。
旅行考現的第一站,理所當然地釘上學說發源地日本。至於選址福岡,主因是新鮮感。策展人連同藝術家共7人,巧合地,6人皆未曾飛去這個九州海港,而剩下的1人也不過是攜着模糊不清的兒時記憶,故抱着「不如試吓」的心態,Kobe和Jasmine聯絡上當地團體art space tetra,促成了是次兩星期的駐留兼創作行程。Jasmine起初也擔心,福岡缺乏鮮明的地區性格,但想不到脫離東京及京都等重心地帶後,反而更能好好觀察,「作為沒有民族連結的外國人,我們不想循歷史的角度切入。這地方很適合我們用一種外人的客觀眼光,去比對在香港散步時的相同與不同之處」。
駐留兼創作 描畫兩地遛狗狀况
猶如那雙佔據展覽主視覺,彷彿眨呀眨呀在盯着什麼似的眼睛圖案,這次作品沒有什麼抽象的喻象和概念,藝術家們展示的皆是肉眼觀察的日常,成果親民而令人共鳴。邁入玻璃門口,先是雷恩兒結合了曬棉被和曬果皮的畫作裝置《日印》,一旁地上放着用香港和福岡的柑曬成的實體果皮《陳化》,勾出陽光、口味、公共景觀等兩地差異;往右手邊移,則是凌中雲以菲林相機攝下磨蝕欄杆頂部、模擬月亮的《月亮系列‧香港旺角洗衣街》和《銀河系 天の川》(攝於福岡),模擬星球的相片配上福岡錄製的聲境,充分映照現代人置於一個個宇宙時空似的孤獨氛圍;轉身,望向另一邊牆壁,林穎詩的錄像《林裏的星》和《水裏的星》覓尋香港巴士穿梭於城市山景和水影之中的光芒,而在福岡,變成了她搭巴士去觀看沿途定軌風景的《日常的缺口》;羅海彤的筆記檔案《三伏天過後》以疫情期間領養的狗為靈感,執筆描畫跑馬地和福岡不同地區的遛狗狀况,統計項目如狗隻耳朵的形狀、主人有沒有戴耳機聽歌、指示牌圖案等,致敬今和次郎的考現方法;最後走入空間深處,會看見李曉華附着在現成物上的相片,記錄了游離於有用和無用之際的東西,如《白石》即是被香港海浪侵蝕成石頭形狀的發泡膠,《擬態》則是福岡一些橫擺在門邊的木頭塊、爛掉的磚頭等。
捕捉再轉化 尋常物中非尋常
當代藝術即是生活。即一切為藝術?回到自杜象年代已糾纏不清的定義問題——譬如,愈來愈多帶考現意味的個人收藏,把相片分門別類並上傳至社交媒體,路牌、街招、衣著、睡着的樣子……它們也能被稱為「當代藝術考現」?難以辨明。但Kobe認為,只要具創作意識的作品都能納入藝術領域,而藝術與一般紀錄的分野,在於能否捕捉、沉澱、轉化尋常物品成非尋常姿態,「我們每日都會經過那些欄杆,但不會無啦啦去top view拍照,像凌中雲般得出一幅月亮的模樣」,「又如一般人行山會想沙灘上的發泡膠是垃圾,就完了,但李曉華覺得這反映了城市和自然之間的關係」。放置於展覽現場,作品和作品之間的化學作用亦構成藝術性質之一。如佈展完成後,Jasmine回想,林穎詩覺得大家的創作形式很相近,四四方方的框架,又各自一點點地散落在不同角落,「當初挑選藝術家時,是有留意到他們一些暗地的默契和特性,無意中都被互相影響」。「有點緊有點散,挺反映到我們這兩星期的狀態」,Kobe道,「大家有心理準備要來工作,但『日本喎』,結果以很chill的心情完成了超級多東西」。訪問當天是開幕前一日,她回憶,行程是如何緊湊:數天全日交流,晚上吃點東西就要趕回街道上觀察再觀察,還花了兩晚時間瘋狂評估作品……
「日式企理」 磚頭壞燈不易找
異地比較乃這次當代藝術考現的亮眼元素。香港和福岡同為沿海港口城市,雙城並置,能否找出一些較宏觀的對照絲線如民族特質、城市規劃、視覺文化?兩人指,需時作更深入的後續閱讀和研究,不過,整體而言,確實不乏印象深刻的差異點。Kobe舉例,兩地空間感極不同,香港數十間店舖擠進同一條街道的時候,福岡的建築物巨型地一幢一幢攤出來,而那麼空曠的環境內竟然沒有路邊垃圾,「李曉華原本打算拾些爛磚頭,結果去到第十日才見到地上有,在香港完全不是這樣子嘛,東西常常會缺一角,或者在奇怪的位置出現垃圾」。路上觀察學有個概念名為「湯馬森」(Thomasson),源自日本巨人隊1981年重金禮聘卻被三振出局的美國棒球手Gary Thomasson,意思指「城市建築遺留下來的無用之物」。Jasmine回憶,原想找到類近痕迹,但從外地人視野看來一切乾淨整齊,「(湯馬森)是很偶然見到的景象,不是『日日湯馬森』」。又如,對比香港常見的半壞街燈,林穎詩千辛萬苦才找到一些燈泡被拿走的待修福岡「壞燈」,Kobe形容是一種「日式企理」。
與當地藝術空間交流,也是如此比較考現的一環。「參觀工作室的意義是,我看到他們怎樣掙扎。」Jasmine說。放諸世界各地,收入不穩定的藝術家們往往需要努力找尋生存空間。香港的話,大多數工作室或獨立藝術空間會駐紮於租金較便宜的工廠大廈,而她們觀察到,福岡藝術團體活用的空間更多樣:把已荒廢的平房一手一腳地改裝、租用快將清拆的高樓齡大廈變成「福岡版富德樓」,或一如這次展覽場地art space tetra乃全木製的老舊倉庫——她們笑說,由於房屋傾斜得極嚴重,佈展最大挑戰是測量水平。這些空間多非一人主理,而是一代一代地接任,並實行會員制度來支持營運,社區感強烈。
相較強調學術思維的原祖考現學或後來發展至消滅自我表現的路上觀察學,今次橫跨香港、日本兩地的當代藝術考現學會展現了藝術考現的能動力,而異地考現,更是大步跨出了一己圈子,藉由觀照他者來開拓「家」之想像。福岡當地人事前反覆提醒着沉悶、鄉下的一個地方,在身為香港人的他們眼裏,卻是一個闊落舒服的居住地,不像繁忙如香港的東京,沒有焦頭爛額的上班族,沒有進升降機時緊張地念着「すみません」(不好意思)的習慣,這裏容許大家較自在地實現生活。如Jasmine記得曾有人問一個設計師,為何各地的視覺風格那麼迥異,「他說很簡單,你每日睜開眼見到風景那麼不一樣,經驗自然都不一樣」,日常風景影響人們的性格面貌,考現的意義之一或者就是為了倒過來地思考如何改變城市地景,以至現代風俗的可能。●
香港與福岡的日常——當代藝術考現學
日期:即日至6月30日
時間:下午1:00至晚上7:00(周五至日)
需於一天前放IG信息預約(周一至四)
地點:art space tetra福岡市博多區須崎町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