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晚上睡不着時,聽太平洋的風在吹,檳榔樹葉在微微抖動……胡德夫回憶他的故鄉、他最早對世界的感覺。他形容自己最早穿起第一件衣裳,是一件披着太平洋的披風。
胡德夫是台灣原住民音樂家,父親是卑南族,母親是排灣族。他創作《太平洋的風》曲詞,聽着他的歌,彷彿我也被太平洋的風吹過我所有的全部,裸裎赤子,最早感覺母親的懷抱。太平洋的風吹着你,吹着我,吹向生命草原,吹出自然和尊貴的氣息。
救出被拐賣女孩 成就大武山媽媽
當我5月來到台東,被太平洋的風撫摸,在台東往太麻里火車的路上,看見太平洋的黑藍、深藍、淺藍、墨綠、珊瑚藍、橘黃,美極了。太麻里曾經是2009年八八風災最嚴重的受災地之一,想不到我在強烈颱風瑪娃吹來的前夕,看見太平洋吹進美麗山谷的攀落滑動。
我決心要來到胡德夫故鄉的嘉蘭部落,想親身感受太平洋的風是如何有生機地讓成長在故鄉、騎在牛背上的小男孩,長大後成為真正、有正義感的人。我讀着胡德夫自傳著作《最最遙遠的路程》,讀到他那年為原住民的女孩子——她們12、13歲被拐騙到城市做雛妓,被禁錮在鐵路旁荒涼的破木棚房子,他如何一邊聯合一些朋友假裝恩客,一邊想救人的方法。他和卑南族少年會所學戰術的年輕人衝到華西街救走一些女孩子,他甚至連同婦女委員會做了彩虹計劃,通過計劃教授孩子們技藝,找醫生維護她們的身體,幫助她們就業、結婚,不再被拐賣,使她們真的做到大武山美麗的媽媽……如此徹底救人,教人欽佩。
胡德夫編唱《大武山美麗的媽媽》,我能想像他如何快樂期待一邊歌唱,一邊牽着「大武山美麗的媽媽」回到山谷再也不走,美麗媽媽使原住民更勇敢,使山谷的聲音更壯……
我來到大武山下的太麻里火車站,叫了一輛出租車,我不知道要往哪裏找胡德夫故鄉的家人,了解更多胡德夫的故事,但出租車司機雄哥也被胡的故事感動,熱心幫我找他的親戚,我心想太平洋的風也站到我一邊了。山上高大的樹被大風吹得飄搖,屋頂的瓦片被大風吹得抖響,雄哥幫我一個個地問,問他山上的警察朋友、問胡的朋友,最後我來到胡德夫大哥女兒的家裏,她是胡莉亞老師。
我記起胡德夫大哥是失明的,他那年帶着只看過山鷹、未見過火車的幼弟,由山上來到太麻里,坐長途巴到高雄,然後和幼弟坐火車到淡水學校讀書,千里迢迢。此刻,大哥的女兒就在眼前,她說她做了一串項鏈陶飾送了給胡德夫,土陶藝術是她經歷八八風災之後跟探訪義工學會的,然後她做了嘉蘭村的教師,教原住民排灣語。八八風災河水急漲,捲走了嘉蘭多戶房子,經歷災劫的原住民不怕地震,只怕颱風。我走到當年風災河道的現場,感覺像荒原一樣,說不出的嘆息。
唱《為什麼》籌款救濟原住民
胡莉亞老師開車送我下山往太麻里時,她叮囑我不要靠近這一帶太平洋,因懸崖險要,有孩子墮崖葬身大海。說起孩子,她看見3個排灣族女孩子蹲在路上閒散,便關心起她們的生活。台東一帶,只有旅遊業蓬勃,工商業不興,原住民就業困難,只好遷往台北、高雄等地方,父母很多從事合約基建工程,工程一完,又遷往另一地方工作,他們的孩子一再遷校影響學業,容易造成跨代貧窮。胡德夫等創立原住民權利促進會。1984年夏,海山煤礦爆炸,罹難的人幾乎都是原住民,當看見一具具屍體運上來,瓦斯氣充滿他們的身體,屍橫過百。
胡德夫在二二八公園為罹難同胞舉辦露天籌款,礦工連買油鹽和孩子讀書都成問題,胡德夫為他們籌款,為他們唱第一首歌《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多的人,離開碧綠的田園,走在最高的鷹架……為什麼這麼多的人,湧進昏暗的礦坑,呼吸着汗水和污氣……為什麼走不回自己踏出的路,找不到留在家鄉的門……」
胡德夫後來被禁止出境,他的電話被監聽,他的媽媽也開始被約談。但媽媽支持兒子,胡德夫也一直堅持要走的是最最遙遠的路程,他曾經歷一貧如洗,連到淡水回程的車費、請一餐飯給太太的錢也沒有,但他傲骨腰挺直,要做一個真正的人,未敢遺忘祖家根脈撫養,用他創作的原住民音樂,面向世界,迎往太平洋的烈風。日子挺過去了,2005年他首張個人專輯《匆匆》入圍金曲獎6項大獎,並以《太平洋的風》獲得金曲獎「最佳年度歌曲」與「最佳作詞人」獎。
他的歌有愛,在他人生最最遙遠的路,有師長、親人、朋友對他的愛,也有他那被召喚對原住民的熱忱和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