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邇來，膠着的俄烏戰爭，出現了轉機。烏克蘭轉守為攻，開始反擊，試圖收復被俄軍佔領的國土，戰爭似乎進入了轉捩點。上周末，俄軍內部，竟然發生兵變，同室操戈窩裏鬥。先是周五（6月23日）深夜，俄國僱傭軍瓦格納集團頭目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指摘俄國正規軍襲擊瓦格納軍隊，造成多達2000人死亡。他與國防部之間的矛盾可謂路人皆知，普里戈任一直在指摘國防部在打壓自己。僱傭兵在戰場上為俄羅斯流血犧牲，國防部卻不願提供足夠的支持，連炮彈都捨不得給足。這一次，為了討回公道，他發動了所謂「正義的行軍」，矛頭對準國防部長及總參謀長。次日凌晨，他宣稱已控制俄國西南部城市頓河畔羅斯托夫的軍事設施，並矢言要直搗黃龍，進軍莫斯科，推翻俄國軍事領導層。其間，叛軍擊落了幾架直升飛機，造成十多人死亡。西方媒體頓時沸反盈天，爭相報道此一突發事件，大膽預測其對普京及戰爭的影響。
然而，兵變只進行了一天就草草收場，好戲戛然而止。普里戈任罵了半天髒話後，最終接受了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的調停，同意撤軍，避免了一場與政府軍之間一觸即發的流血事件。很多期待普里戈任推翻普京政權，迅速結束戰爭的人，失望至極。
俄羅斯人身臨其境時，對此事有何反應？有俄國朋友告知，與外界的熱鬧不同，俄羅斯媒體對此事的報道並不多。不知是否因為媒體的低調處理，大部分人對此事並不熱中。過程中當然有人感覺恐懼，甚至有些莫斯科的愛國精英還買了逃往土耳其的機票。更多人則無動於中，甚至有看笑話的心態。
瓦格納軍事集團究竟是怎樣的組織？它跟俄羅斯政府有何瓜葛？兵變會影響普京的政治生涯嗎？對俄烏戰爭的影響如何？
屹立非洲助擴俄地緣政治力量
瓦格納軍事集團成立於2014年，當時的主要任務，就是在俄軍入侵克里米亞時，與烏克蘭當地的親俄人士合作，幫助俄軍佔領該地。佔領克里米亞的那些士兵，穿軍裝，戴口罩，人稱「小綠人」，其中一部分就來自瓦格納集團，只是當時該私人軍事集團還處於地下狀態，多數人並不知情。西方媒體一般稱呼瓦格納軍事集團為私人軍事公司，但該集團並非只是一家公司而已，而是由多家公司組成，是多家公司的一個鬆散組合。同時，該集團一直試圖將自己變得模糊複雜，從而使其財務與組織架構無法被外界追蹤。更重要的是，該軍事集團借助模糊化，得以利用法律漏洞，規避其因為非法軍事行動而被國際社會追究責任。其成員主要是俄國的一些退伍軍人，國際上招募的一些願意上戰場的人，但其主體則為從俄羅斯監獄裏招募的囚犯。他們之所以加入該組織，是因為高額的報酬，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對於囚犯來說，加入瓦格納不啻為一種較好的出路，不僅可以賺大錢，亦可早日重獲自由身，儘管這也意味着要過一種刀口舔血的生活。
除了在克里米亞參加侵略行動外，瓦格納軍事集團開始在世界各地為俄羅斯政府做一些政府本身不方便公開做的髒活，擴大俄羅斯在國際上的影響力。2014年後，瓦格納軍事集團在普京首肯下，在其他8個國家採取過軍事行動。在敘利亞，他們與俄軍一道，武力支持阿薩德政府。2019年，他們進入委內瑞拉，幫助陷入困境的總統馬杜羅，為其提供人身安全保障。在非洲，瓦格納軍事集團更是如魚得水，形成了自己特殊的商業模式，一躍成為經濟帝國。他們選擇了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如索馬里、莫桑比克等一些政府專制但卻無足夠軍事力量保護政權，同時又有豐富礦藏資源的國家。瓦格納集團為這些非法上台的獨裁者提供軍事保護，訓練當地的軍隊及專家，獲取情報，為非法開礦提供軍事支持。作為回報，獨裁者允許瓦格納集團獲得對黃金、鑽石等礦藏的採礦權。瓦格納集團在非洲等國的存在，可謂多贏。非洲的極權政府因為獲得武力加持，穩坐江山。瓦格納集團則賺得盆滿缽滿，不亦快哉。對於俄羅斯來說，這一僱傭軍事集團在非洲的存在，亦是俄羅斯地緣政治影響力的擴大，抗衡西方對當地的影響。尤其一旦西方主導的方案失敗後，俄羅斯可以藉助瓦格納集團，提供另一種解決方案，以顯示俄羅斯仍是舉足輕重的大國。更重要的是，瓦格納集團所從事的，常常是俄羅斯政府不方便幹的髒活。這些侵犯人權的軍事行動，普京只需一個命令，不僅心想事成，且不必陷入千夫所指的窘境，難怪屢試不爽。
「普京的廚師」
軍事集團的名字來自德國著名作曲家瓦格納，他也是希特勒最欣賞的德國音樂家。一個心狠手辣的軍事集團，卻取了一個充滿藝術氣息的名字，只是因為該集團的創辦人之一，曾是俄軍軍官，酷愛音樂。但該集團的實際控制人，是發動兵變的普里戈任。此人1961年出生於聖彼得堡，與普京生於同一城市，當時還叫列寧格勒。因為父親早亡，普里戈任從小缺乏管教，練出了善於鑽營的精明，和桀驁不馴的性格。中學畢業後，他進入當地的化學製藥學院，未及完成學業，便因盜竊罪被判兩年緩刑。之後，又因搶劫罪被判處13年有期徒刑，直至1988年才獲赦出獄。1990年，他開始與繼父一起賣熱狗，進入餐飲行業。7年後，他在聖彼得堡開設餐廳時，結識了普京，從此時來運轉，走上了一條黑幫人士靠與權力勾結而變成俄羅斯寡頭之捷徑。普京成為俄國總統後，他成為媒體口中的「普京的廚師」，飯店也因此堆金積玉，迎來如法國總統希拉克、美國總統小布殊這樣的貴賓，富埒陶白。隨着普京權力擴大，普里戈任開始成為克里姆林宮國宴的操盤手，並在2016年成為莫斯科學校膳食市場的壟斷者，亦曾因食物質量問題，醜聞纏身。之後，有普京作為靠山，他除了從事食品加工業，也進軍房地產業，甚至還擁有龐大的媒體產業，並勾結軍方，接下軍方數個建築大單。
2014年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為了籌建一支非官方軍事武裝，既可以在克里米亞執行普京的命令，同時又能繞過國際社會對俄國軍方的譴責，普里戈任臨危受命，擴大經營範圍，創建瓦格納私人軍事集團，擔任俄軍在烏東地區的代理人。2015年，瓦格納集團因在烏東不辱使命，得以隨俄軍開赴敘利亞戰場及非洲大陸。
極大掩蓋俄軍傷亡數字
2022年2月底，俄國再次入侵烏克蘭，瓦格納士兵被送上烏東戰場，與西方武裝的烏軍決一雌雄。普京之所以要利用瓦格納軍事集團，似有多種考量。其一，瓦格納軍人作戰經驗豐富，手段殘忍，比政府軍更善於作戰。因此，他們往往被送至最艱苦的地方，去啃最硬的骨頭。更重要的是，瓦格納軍事集團是私人武裝，不屬於政府軍，儘管傷亡慘重，也不必計入俄軍傷亡人數，極大地掩蓋了俄軍大量傷亡的事實，對外顯示了俄軍的強大，對內則安撫了民眾的情緒。據專家分析，在俄烏戰場上傷亡的俄羅斯軍人，目前已經超過了二戰以後俄羅斯參與的所有戰爭傷亡人數的總和，而傷亡最多的就是瓦格納軍人。然而，即使瓦格納軍人在戰場上遭遇非人的待遇，淪為炮灰，政府亦不必支付撫恤金，不必對他們的家人負道義責任。對政府而言，這只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買賣，士兵大多是惡貫滿盈的罪犯，也算死得其所，不必抱歉。普京似乎亦希望透過瓦格納集團來制衡國防部，防止軍方利用戰爭，尾大不掉，威脅自己的統治。因此，儘管普里戈任一直對軍方不滿，過去幾個月來對其橫加指摘，普京仍願意容忍此種分裂行徑。只是這一次，普里戈任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實力，錯判了形勢，越過了普京能容忍的底線。
普里戈任為何要進軍莫斯科？除了長期與國防部、總參謀部的積怨，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國防部6月初宣布，瓦格納集團在內的僱傭軍組織必須於7月前簽署合約，納入軍隊。這一舉措顯然削弱了普里戈任對於瓦格納集團的控制力，擋了財路，其暴躁性格終於失控，不惜製造兵變，表達不滿。顯然，普里戈任自認戰功顯赫，是普京倚重的左右手，具備討價還價的資格。然而，為了軍隊的團結，普京選擇支持國防部，並不點名地將普里戈任稱為「叛國者」。普里戈任在俄國高層精英中，亦缺少足夠的支持者。最後，這個孤獨的反叛者只能在發泄完情緒後，經盧卡申科的調停，接受了俄國給出的方案：瓦格納軍人既可以選擇簽約，加入俄國軍隊，繼續作戰，亦可選擇去白俄羅斯或回到家鄉，悉聽尊便。普里戈任如今已轉入白俄羅斯，帶領追隨者，為盧卡申科服務。一場予人無限期待的兵變並未演變成一場反普京的大戲，似乎只是一場茶杯裏的風波而已。
氣數已盡？普京正化危為機
瓦格納軍事集團的叛亂，顯然是普京遭遇的一次反噬，常年玩鷹的，卻被鷹啄了眼，可謂咎由自取。自2014年始，普京一直利用瓦格納僱傭軍，干涉他國內政，從事違反人權的勾當，卻不必承擔責任。俄烏戰爭以來，普京更是倚重瓦格納士兵，為其在戰場上攻城掠寨，開疆拓土。俄羅斯軍隊通往勝利之路，無疑鋪滿了瓦格納士兵的屍體。儘管俄羅斯法律明文規定僱傭軍在俄國為非法組織，只因他們善打硬仗，普京不僅允許瓦格納集團在聖彼得堡設立總部，2022年竟然允許他們公開招聘士兵。之前，普里戈任一直矢口否認自己與瓦格納集團的瓜葛，甚至不惜控告記者誹謗。戰爭爆發後，他改變策略，露出真面目，如今竟不惜以兵變相搏。然而，這場叛亂的意圖，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無意挑戰普京的權力。俄羅斯媒體，即使同情普里戈任，亦只是批評官僚制度的僵化，不願與其溝通，最後導致了兵變。同時，媒體亦不忘讚美普京，強調兵變只持續了一日即獲和平解決，既證明了俄羅斯人的空前團結，更證明普京的英明。因此，認為普京經此一役後氣數已盡的論調，恐怕只是一廂情願。該危機或會成為普京的良機，藉此改造軍隊，使國家機器的運轉更加有效。最近事態的發展亦表明，普京正在利用此次機會，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權力。
然而，對於俄羅斯民眾而言，普京神話似乎正在破產。普京執政的合法性不在於經濟績效，而是國家安全。民眾普遍認為，普京儘管不擅長發展經濟，卻能保證國家安全。在美歐強鄰環伺之下，為了過上安穩日子，俄國民眾願意犧牲部分經濟利益，支持強人普京。然而，兵變似乎動搖了此種信心，人們開始意識到，與其靠普京，不如設法買到一張逃往土耳其的機票。
很多俄羅斯人對戰爭的前景也愈來愈悲觀。有俄國朋友告知，他們原來認為俄烏戰爭可以速戰速決，後來又覺得不會超過一年，如今已經不知道戰爭何時結束，如何結束，會發生核子戰爭嗎？他們的生活，也因為西方的經濟制裁，一夕之間彷彿回到了蘇聯時代。國際大公司紛紛撤離俄羅斯，與國際社會的連結減少，連喝的可口可樂亦要從哈薩克斯坦進口。他們選擇少看有關戰爭的新聞，媒體也識相地少報道此類新聞，以免打擾正常的生活，避免引起恐慌。總之，未來充滿充滿了不確定性。
瓦格納軍人前途未卜
兵變結束了，但如何在戰場上管理後兵變時代的瓦格納軍人的問題，才剛剛開始。他們不是正規軍人，很多人曾是罪犯，主要為錢而戰，效忠普里戈任，而非普京。他們被納入正規軍後，會有何遭遇？當初他們之所以選擇加入瓦格納，就是因為集團內的大多士兵背景相似，彷彿江湖好漢落草為寇，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雖然做的是把腦袋栓在褲腰上的買賣，亦不妨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愁與憂。如今加入了正規軍，其不光彩的出身，有限的軍事訓練，很容易為正規軍所歧視，被污名化，他們還有打仗的願望嗎？他們的老闆普里戈任現已轉往白俄羅斯，他會成為跟斯大林對抗的托洛茨基嗎？托洛茨基最後流亡墨西哥，仍逃不出被蘇聯特務暗殺的下場。那麼，等待普里戈任的將是什麼？普京今後如何處理普里戈任，會影響瓦格納士兵的士氣嗎？
更重要的是，當一些瓦格納士兵選擇回到家鄉，不僅帶回去他們傷殘的軀體、創傷累累的記憶，還有他們在戰場遭遇虐待、充當炮灰的故事。他們的這些親身經歷，會如何影響俄羅斯的輿論？俄羅斯人也許不那麼關心戰爭，但他們日日都在牽掛着那些被普京送上戰場的士兵。那些男人，都是他們的丈夫，他們的孩子！每一天，都有很多俄羅斯人在捐錢捐物，希望能幫到那些在前線浴血的年輕人，希望聽到他們勝利的消息，更希望戰爭早日結束，他們平安歸來。發生在戰場上的那些淒慘故事，會消解愛國主義的神話，在俄羅斯形成反戰運動，一如當年美國所發生的反越戰運動嗎？
普京在兵變後的演講中，將此事與1917年俄國發生的十月革命相提並論。「在軍隊和人民背後進行的陰謀、爭吵和政治操弄，最後導致了最大的災難。軍隊與國家被破壞，國土大量喪失，國家陷入災難，還有內戰。」這是普京對於十月革命之所以發生的理解：內部的分裂，導致俄國發生蘇維埃革命這一「最大的災難」。但史學家更強傾向於外因決定論，即沙俄捲入一戰，吃了多個敗仗，消解了沙皇統治的合法性，從而內鬥頻仍，並愈演愈烈，最後導致了蘇維埃革命。值得一提還有，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即使在失去權力的最後一刻，仍在跟夫人享受茶點，相信他的子民仍愛戴他，還會支持他，但他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