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人間沒什麼可以20年不變，但地獄的風景就可以。20多年前，下課不用去補習班的午後，有段時間例牌會泡在網吧玩《暗黑破壞神2》。現在不流行網吧這回事了，以前經常流連的幾個老地方，後來都變成精品咖啡店和藥房等，但自從《暗黑破壞神4》的出現，被放逐多年的莉莉絲終於回歸聖休亞瑞，我又彷彿年輕了20歲，如今每天交完稿做完訪問，都想回到家開罐啤酒，捧着手掣，打開通往地下迷宮的傳送門。
《暗黑破壞神》（Diablo）的故事，其實每一集都差不多。最基本的RPG遊戲設定：來自地獄深淵的幾個魔王即將蘇醒，玩家需要闖過無數個被惡魔佔領的迷宮，最後打敗它們。遊戲最初是在1997年由美國開發商暴雪（Blizzard）推出，我自己亦是從這一集就開始接觸《暗黑破壞神》。當時的遊戲程式寫得較簡單，第一集原版有3個基本職業，戰士、箭手和魔法師，遊戲流程大致上就是要打通聖光大教堂底下的17層地下城，最後在第18層殺死恐懼之王「大菠蘿」（Diablo）。是非常聰明的設計，因為每一層地下城的場景和敵人都只需要作出細微改變，便能一式一樣重複10幾次，用有限的遊戲內容，大幅延長了遊戲長度。
不過非常遺憾，阿媽當然不肯讓阿仔對着電腦沉迷10幾個小時，所以我永遠只玩到第一層的盡頭，打敗第一個守門人「屠夫」之後，搶走了那把割肉刀，遊戲體驗便到此為止。對了，作為新手教官的「屠夫」後來變成《暗黑破壞神》系列的經典角色，在最新一集就扮演地下迷宮的隨機頭目，專門亂入屠殺玩家，我居然一次都未打贏過，覺得比最終頭目莉莉絲更難擊倒。
最輝煌的《暗黑破壞神2》
在2000年面世的《暗黑破壞神2》，是真正令此系列成為電子遊戲界不朽經典的關鍵，也標誌着《暗黑破壞神》從一款支援玩家連線的單機遊戲，變成「現象級」網絡遊戲的先驅。首先，說最實際的影響，就是它在某種意義上杜絕了當時猖獗的盜版問題，玩家買的並非只是光碟上的遊戲內容，而是要用原裝正版光碟才能登入暴雪的專用伺服器。於網吧盛行的千禧年代，《暗2》特別受歡迎，畢竟原版遊戲十分昂貴，而且第二代的隨機地圖很大，又需要連線到大型伺服器，一般文書電腦和撥號網絡不夠應付，不是人人玩得起。但不用擔心，10蚊便暢玩1個鐘（而且付月費更划算）的網吧，基本上可以解決所有平民玩家的問題。那年代周圍都是網吧，跟《暗2》都有些關係。
顛覆「打爆機」概念
而《暗2》對電子遊戲發展史的深遠影響，當然不是打擊盜版和鼓勵大家流連網吧，對我來說，是它抹走了要「打爆機」這個遊戲概念，變相讓玩家「一直玩落去」。在這之前，班上已有同學沉迷《網絡創世紀》（Ultima Online），即是最初代的MMORPG（大型多人線上角色扮演遊戲）。但《暗2》有別於MMORPG，它像是單機遊戲和線上遊戲的混血兒，既有主線故事流程，但「打爆機」只是意味着這個遊戲剛剛開始，因為你必須重玩一遍更高難度的噩夢模式，以及更更高難度的地獄模式，隨着難度提升，檢獲罕有裝備的機率及其數值都會相應提升。當年最為經典就是「打爆機」後才出現的乳牛隱藏關卡。而為了得到更優秀的裝備，收集更多寶物，就要連線跟朋友、網友組隊一直打下去，樂此不疲不斷在地獄來回，你等級愈高，死亡風險愈大；投入時間愈多，回報愈大，是最早期的沉浸式「打寶遊戲」體驗。我用死靈法師這個職業沉迷了估計500小時，一年過後已集齊全身黃金詞條裝備。然後《暗2》推出資料片《毀滅之王》，新增了「德魯伊」（Druid）和刺客兩種職業，我又從頭開始再玩一遍。
啟發往後RPG遊戲界面
不到幾年，慫恿玩家付月費「一直玩落去」的MMORPG成為了電子遊戲市場的新主流，《暗2》風潮減退，不再一枝獨秀，暴雪亦轉而開發旗下的正宗MMORPG遊戲《魔獸世界》，從2004年一直發展到今日都在運作。但《暗2》所建立的遊戲系統，從職業、配點、技能樹、隨機地圖、武器消耗度、死亡懲罰機制，所有設計直到20年後都仍然一流。它本身就是一個時代的典範，甚至往後10年，許多台灣、韓國、歐美廠商開發的RPG遊戲界面，都明顯是參照《暗2》作為基礎。
《暗黑破壞神》的中文譯名亦很有趣，它跟恐懼之王 Diablo無關，反而是來自日本漫畫家萩原一至的著名作品《BASTARD!! 暗黑破壞神》，後來網上傳聞是《暗2》的台灣代理商因個人喜好而改，不過似乎是很成功的連帶行銷，因為我當初真的以為《BASTARD!! 暗黑破壞神》就是電子遊戲改編，於是在漫畫店租過來看。當然譯名並非亂改，漫畫本身就描述着一個劍與魔法的奇幻世界，取材自不少經典奇幻小說和桌上角色扮演遊戲，跟《暗黑破壞神》的故事背景確實很接近。無論遊戲還是漫畫，兩者本身都是那個年代的經典之作。
「暗黑」年代過去？
但那個年代終究是會過去的，萩原一至後來就再沒更新過這部漫畫，而暴雪在經歷了一連串的併購改組之後，以約10年為一個周期，於2012年推出《暗黑破壞神3》。那一年，我在台灣的研究所過着半工讀日子，最多就是玩玩手機上那些最流行的轉珠遊戲。起初《暗3》為我和研究所的幾名男同學帶來一段小陽春，但玩了幾個晚上，大家都覺得意興闌珊。一來電子遊戲再不是消遣娛樂的首選，再者，是《暗3》顯得有些過時，它的遊戲畫面和地圖細節確實有所提升，但最骨幹的遊戲設計跟《暗2》幾乎沒分別。在電玩市場一邊走向手遊輕量化，另一邊迎向開放世界（open world）追求精緻和豐富3D視覺體驗的年代，仍停留於10年前的《暗3》是期望愈大，失望極大。這一集也被視為暴雪歷來最差的產品，幾乎打爛《暗黑破壞神》的金漆招牌。《暗3》後來再度推出資料片，有我最愛的死靈法師，但我已經全無興趣。
事隔10年，很難形容《暗黑破壞神4》是載譽歸來。難聽一句就是食老本兼情緒勒索，遊戲發售前夕甚至有人自嘲，暴雪賣的根本不是一款2023年的電子遊戲，而是讓大家在2023年用錢贖回那些年的美好回憶。感覺就像中學初戀情人要結婚了，為了在婚禮上跟對方再見一面，你不介意乖乖附上人情。但要有多大的自信才敢用20年前的遊戲界面，賣今日最貴的定價？今時今日，電子遊戲世界早已屬於各種開放世界變奏、耳目一新的VR體驗，或是以高難度見稱的「魂系」遊戲，但以上這些遊戲概念，於《暗4》全然欠奉。它仍舊是20年前的「打寶遊戲」，割草式提升等級，挑戰困難模式和更更困難的模式，遊戲體驗非常落後，其實跟今日最廉價的手機遊戲沒分別。
情懷很值錢
我不是遊戲評測員，是很主觀的個人感受，但可能遊戲玩家都是很主觀的，《暗4》於眾多遊戲評分網站都不太出色，只是中規中矩的舊酒新瓶，執筆時GameSpot玩家評分僅5.8，比《暗3》更低，但20年情懷可以很值錢，因為遊戲上市僅5天，總銷量達6.66億美元（約52億港元），成為了暴雪史上最暢銷遊戲。
如此弔詭的成功背後，或「有賴」暴雪過去20年的兩度嚴重出錯。《暗3》的失敗源於他們太自信，要變的時候死守不變，但在《暗3》和《暗4》兩代之間，還有一段小插曲。暴雪於2018年的遊戲發布會上公告最新動向，當時大家以為就是《暗黑破壞神4》，結果居然是一款手機遊戲《暗黑破壞神永生不朽》，遊戲設計總監Wyatt Cheng還覺得現場觀眾會雀躍歡呼，問觀眾：你們不是都有智能手機嗎？這個殿堂級遊戲品牌，終於不再守舊，願意與時並進，跟上時代了。結果全場喝倒采，場面極度尷尬，台下更有人反問，是否一個過季的愚人節玩笑？
《暗黑破壞神》宣布推出手遊，除了令玩家大感失望，更引來一陣不安。因為這款手機遊戲是跟中國手遊開發商網易合作，暴雪自成名以來，併購消息甚至比他們推出的遊戲還要多，當時幾乎肯定它下一步就是被中國網商收購，一個時代的驕傲就此蓋棺。但中國網商巨頭好景不常，政府這幾年有意壓抑電子遊戲市場，熱錢沒了，暴雪和網易於《永生不朽》上架一年便分手收場，不過很快又再有人提親，因為微軟斥資近700億美元收購暴雪，但就涉及反壟斷法而被美國政府再三阻撓，執筆時才剛剛獲得美國法院批准，將會成為遊戲史上最大宗收購案。股神巴菲特有沒有像我一樣沉迷過《暗黑破壞神》就不得而知，但他居然看準時機去年入市，目前是暴雪的大股東。併購交易一旦順利完成，巴菲特穩賺10億美元（約78億港元）。
作為20年資深玩家，大錢不進，都得到一些小恩小惠。在《暗4》推出一個月之後，隨即收到一封來自暴雪的電郵，原來《暗2》重製版現正減價發售，當年用了兩個星期午飯錢，死慳死抵才買回來的遊戲，今日只用了一秒就忍不住點擊下載。初戀，就是一種comfort food的滋味。一錯再錯，終於令遊戲商開竅，摸清了我們這些中年玩家的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