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總以為末日之鐘很久之後才會踏正子夜（亦即，毁滅，科學家預算的世界零時零分）。但原來不是。譬如7月23日今天，是大暑。過去一星期的外國新聞超現實得像末世電影的導言：腳趾頭踩上露台後意外燙起水泡，政府部門呼籲不工作睡午覺以躲過熱浪，天空到處飄漫一大片山火煙霾……在冷氣房內，從中午12時坐到晚上8時，我忽然生出一種看着達利手表融化似的怪異罪惡感。齋藤幸平在《人類世的「資本論」：決定人類命運的第四條路》裏得出結論，只要地面百分之三點五人口積極行動，就可以煞停全球暖化。700萬乘以0.035，在香港動員總共20多萬人可能嗎？很難。至少關掉夏日的冷氣已那麼不容易。
覺得熱就把自己伸進中央調溫的商場入面，我們大概很難想像活生生熱死的問題。新一波熱浪癱瘓地中海地區的這個星期，溫度計的刻度一再攀升不跌：美國鳳凰城連續19天罩在43℃的暑熱之上，西班牙安杜哈爾和意大利西西里島等地錄得超過40℃的高溫，希臘一天接報80宗野火熊熊蔓衍。有人送院，有人中暑，有人失去生命。概念式地我知道一切極為嚴重，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陸地被浸沒的通識循環圖默書一樣浮進腦海。我知道，什麼也不做的話，人類的確會滅亡（極大機率）。然而，住在香港這塊土地上，除了直截從街頭走掉並抱怨很熱很熱之外，我們好似沒有任何決定改變的欲望。
廣東話裏有着「殺到埋身先算」之類的句子。和朋友W討論齋藤幸平的書，歸結也是如此，城市人的我們，把自己的氣候受害者位置過於理所當然地劃在第三世界其後，顯得極端酷熱什麼的新聞不過是僅存在於遠方的「事實」。這樣的指向，固然交叉着原始自然並非原鄉的情感因素，挖抵深處，或更是一種無法想像資本主義不成長的迷思——書內，齋藤幸平以馬克思晚期思想詮釋「棄成長共產主義」，正正想刺破一般人所想經濟資本必須不斷成長的現代幻覺，在末日升溫的大前提下，貧富懸殊下的財富再分配其實更能夠提升生活質素，而一個視大自然為公共財、不剝削動植物人類任何一方的共生方向，恰是他向未來拋投的救生繩。
相信0.035的可能性
一長串專有名詞看起來陌生艱澀？栽進閱讀一個禮拜後，我心中默默在書封那行「日本暢銷50萬冊」的碩大字粒旁打上可信的勾。獲邀參與大型國際出版計劃MEGA（Marx-Engels-Gesamtausgabe）的齋藤幸平絕對屬於風雲等級的社經學者，但他在書中用一種博學而公眾教育式的口脗說服、解釋，剪除了諸多深入複糾的枝節（譬如馬克思的歷史唯物論，「回歸」的真正意思？）同時把章節拆分得極其短小幾近一頁頁的點列報告。與其說學到了馬克思核心等等，這本書更推動我的是那百分之三點五所放入的誠心誠意，沒有花巧辭令，他計算着，以有點口拙質樸的學者姿態去懇請大家相信自己體內0.035的可能性。我想，香港人就是需要些情感發生共鳴的東西。
比方說，上月在大學棚架唧玻璃膠的工人懷疑中暑，並在30℃以上的高溫暈倒不治。為何？（讀他的報道，遺孀說他：「熱到頂唔順」、「日日係路面曬，好熱好熱」。勞工處發出的黃色工作暑熱警告寫明中等勞動每工作45分鐘休息15分鐘，他女兒責備：「根本冇可能根據指引做嘢，咁樣拖慢進度，佢（公司）又賺唔到錢。」）對照齋藤幸平梳整的4種路向。我們目前處於的是①氣候法西斯主義，權貴堅決維持現狀，罔顧環境弱者和環境難民的迫切需要；未來，這很可能導向②野蠻狀態，黎民百姓不堪惡劣的生存環境，群起暴亂，缺失管治架構的世界一片混沌；為了避免前述狀况，緩和方案或演變成③氣候毛澤東主義，放棄自由市場和民主，交由中央集權國家獨裁氣候變遷的政策方針；如果否定前3條路，剩下的就只有暫未定名的④「X」，它所願景的是一個人人自發互助應對環境災難、公正永續的社會。而齋藤幸平心目中的X，即是棄成長共產主義。
齋藤幸平費了不少篇幅說明綠色經濟資本主義為什麼不可行。不過，更戳中城市上班族的提問或者是：你現在真的感到幸福嗎？工作朝九晚五，OT回家後倒在牀上疲憊得像隻牛馬，莫說娛樂，薪水付完房貸、學債、交通費、飯錢後一瞬間清光光，只可以捉襟見肘地留在格子盒大小的蝸居——「到底經濟要成長到什麼地步，才能讓人人都享有豐裕的生活？」GDP已不再掛鈎人均幸福度。繼續犧牲大氣層的社會發展只會為百分之一的極富人口換來更多財富，以及滅頂的酷熱災害。個人幸福和氣候正義乃一體存在。好吧，那該如何不依賴政府下，建立沒有經濟成長的循環型穩定經濟？齋藤幸平舉出美國底特律的例子：這個跟隨福特汽車衰落的工業城市在2013年負債高達150億美金，其時市政停擺，百業荒廢且治安差劣，然而，藉由當地居民自主組織合作社和都市農莊，人類與自然、居民與社區、生產者與消費者等多重關係得以重新建立，環境友善之餘亦使人們的生活品質大幅提升。
聽上來難以做到。但不可能？香港也曾出現天水圍的社區菜園。在地消費減少空運、指定日期禁駛私家車、健康素食和裸買……難道我們不可試着想像一個更好的未來？最困難的或是危機意識。想起早陣子忽然又暈又累，去看中醫，她給我寫上一紙清暑益氣的藥方，我說沒怎麼暴曬啊，她說這麼熱的天氣，走動在戶外已消耗大量體能啦。原來如此。對於肉眼看不見的那熱那光，人類是時候像獵犬一樣嗅出危險的線索。如同這星期，各大媒體爭相訪問以地獄三頭犬Cerberus命名熱浪的意大利天氣網站iLMeteo創辦人Sanò先生。明明他在2012年已開始為熱浪改名字。據聞官方一直反對如此做法，擔憂喻象式的表達會抹消民眾對酷熱本身的關注，或這突如其來的曝光率，某程度上可正面理解成：人們的急躁不安至少已浮上表意識，我們渴望理解，想找着那無形的可怕巨物，而沒有什麼比一隻被永恆之火圍環的惡獸更切合末日的形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