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網台世代寫真集 圖文宣告自我意識

文章日期:2023年07月30日

【明報專訊】還未混茫成人海的書展首日早上10時,仍能舒適行走的井形空間內,有一豎排顯得特別躁動:門口處的粉紅色檔口,「熊仔頭」嘉盈手捧《KAYING's Wordings》笑意盈盈,待經理人喊出一句「傳媒朋友拍照時間」後,鏡頭和手臂即層層肉牆般圍上去;直線走向末端,幾個工作人員高舉人流控制的牌子,粉藍色攤位旁長長一列是在引頸等待「小薯茄」阿冰《Blue Blue Blue》發售的隊伍。兩大台YouTuber同時同地推出首部個人寫真集,比起相片更強調披露從未公開的個人心聲。是湊巧?還是這批與「𡃁模」明顯區分的寫真集,意味着網台世代的一種新式自我宣言?

「寫真」的原義

「書展」加上「寫真集」的語彙組合在本地語境向來不太討好。我們的想像似乎滯停於2000年代初的「o靚模」(話說「o」這一寫法源於從前的電腦字體大多沒有「口」旁正字的緣故,也是「o晒嘴」的意思?):站台上一眾少艾女郎婀娜輕笑拿着一本本性感裸露的寫真集,對位狂熱簇擁的男粉絲——經典記憶點或是C先生側頭吻周秀娜寫真集那一幕。派樽裝鮮奶及雪糕、推出三點式人形攬枕的周邊產品……寫真集,在香港書展裏曾被視作惡俗色情的商業招徠,主辦方貿發局2010年的聲明就這樣警告:「不接納內容意識不良,或以品味低俗宣傳手法促銷的簽名活動在書展內進行。」

且不談𡃁模是否真的處於被貶低被利用的權力低端。「寫真」一詞本無任何情色成分,日文中的「写真」純粹指涉「照片」,而現代漢語借形借義後的意思亦只為:畫或拍攝的人物肖像。𡃁模退潮的當下,攝影師Woody Lau的《Blue Blue Blue》取景雪國北海道,給出了貼近日本寫真史原義下的人像相輯。看宣傳圖,一張張在木屋、車廂、雪地等日常場景拍攝的生活照,風格一如既往帶着啟發者濱田英明的底色,柔和,透亮,低飽和度。比照私寫真等重視攝影師想法的日本攝影流派,Woody慣把重心放在被攝者與周遭環境的互動之上。與Woody合作過數次的阿冰記得,他喜歡用演員為鏡前主角,「因為他覺得演員比較多面向,情感比較豐富」。

展露文青一面

不單取決於攝影者對焦距色度構圖等的視像處理,《Blue Blue Blue》更着力於被攝者自敘的部分。比如,如此命名完全出自阿冰的想法,她說,這串英文在腦海內突然彈跳出來:「是緣分。我們談過整本寫真集主色是淺藍色。這名字讀上來很可愛,而且我們去過水族館,(blu blu blu的氣泡聲)與水有關。」輕鬆、開心,又有着一點點雙關語意的憂鬱藍,個人意義來說,它固然是一本定格26歲青春的珍貴紀錄,然而,放到公眾層面來看,又不期然投射下一種YouTube藝人怎樣經營自我形象的方法論。如同阿冰在社交平台上發文:「寫咗一啲我冇分享過嘅嘢」、「分享點點阿冰嘅內心世界」,未曾在幕前公開的嶄新面貌包括一個閒時看書寫詩的她,「這次抽錄了一兩首自己寫的現代詩。沒有在社交平台上貼過,只有我或者朋友看過」。她分享了其一〈貓貓的自白〉:

有時怕忽略人的判斷力

我做過人

但我忘了

我明天可以是人

但現在是貓

窺探藝人真面目?

簽名會結束,她的感謝文配相是一隻圓滾的橘貓。留言欄裏,有人好奇問貓的名字,被回答道「買咗寫真就會知」。愈忠實的觀眾,愈被回贈一把把貌似打開藝人真面目的鎖匙。傳統娛樂公司沒有這種現象?也不是。只是這種自主自發的暴露,在YouTuber之間更為明顯,「以前的演員可能就是——你只看到我演戲,你不會知道我的生活。但YouTube就是一個可以公開自己生活的平台,你會了解到我一些性格」。不知不覺間人們(連同YouTuber自身)對「寫真」的期望愈堆愈高——那寫畫的真實,囊括裏裏外外全部的身心剖面。

自稱「靈魂露體狂」 3萬字親筆剖白

同為YouTuber,嘉盈確然意識到自身的能動性,「我超級驕傲自己不是出身大台的女明星 ,首先,我可以選擇曝光,而不是被選擇曝光」。選擇是關鍵。以前也有人找嘉盈拍性感寫真,但她不希望觀眾「課金才可以買到我的性感照片」,果斷拒絕。這次出版的《KAYING's Wordings》不是一般寫真集,而是散文寫真集:3萬字親筆,6個章節,由小時候校巴上說謊的難堪經歷寫到喜歡的港產片《古惑仔情義篇之洪興十三妹》——「文字比相片更赤裸」是反覆出現的中心文案。

嘉盈自我表述的形容詞說得直白:靈魂露體狂。「Instagram上願意脫的女生很多,但願意把自己經歷說出來的人少之又少,我肯說,掏心掏肺那種。」「人的回應會變得官腔,因為他們希望盡量取悅大部分人,但我覺得人要有立場。」

這本寫真集,簡單而直接地代表着25歲的她。沒有統一定調主題,文字在搭飛機時安靜地寫,照片則本着「不要逼自己,不要辛苦,輕鬆,大家開開心心早下班」的態度,按照喜歡的妝髮造形取景與團隊一同拍攝。

文字探索內心 女支持者共鳴

想起女權論者Laura Mulvey在1970年代提出「男性凝視」(male gaze)一說,至今仍廣為流傳。攝錄機下的女性,往往被視作男性愛慾凝視下被掏空、物化的被動客體。但女性影像內藏的真只有男性的視覺快感?起碼《KAYING's Wordings》的支持者多為女性。嘉盈訪問一開頭就說到,出版團隊從編輯到攝影師碰巧是全女班;而儘管社交平台的男女受眾懸殊地劃開7比3,最終簽名會擠滿六七成捧場客皆為年輕女孩子。不被定型,既可以一件吊帶小背心倒在牀枕上,又可以穿1980年代的懷舊碎花長袖遊蕩在咖啡廳裏,嘉盈作為被拍攝一方的力量在於她全權決定寫真集內的「KaYing」如何被觀看怎樣被凝看。「有人看到我後哭了出來,亦有人私訊我說很多感受。這些反應可能是因為我改變了她們一些思維。比如我用了很多篇幅去講如何愛自己,她們不知道原來那像彈結他或游水一樣是要學習的事情。」或者那批女觀眾所欲求的,只是同為生理女性在這父權世界裏生存的一些共鳴、安慰、鼓勵,如書內,嘉盈就曾以身材焦慮為例子:

每當身形變得不如理想,我就會陷入不快樂情緒。後來我仔細去探究自己這個情緒的來源,便發現我面對「明明我能掌握,但結果沒有掌握好」的情况就會很沮喪。[……〕了解過後,你不會因為情緒的產生而感到恐懼迷惘,因為你知道情緒從哪裏來。你可以直接面對解決,或者避免,就是所謂的對症下藥。

不是什麼複雜的文研理論,也沒有平反什麼不公義現象,就只是,誠懇的獨白話聲,襯合一些她認為拍得漂亮的照片。如此內心探索的練習,對很多女性來說也許已是自我賦權的一大步。嘉盈自覺,YouTuber就是一種需要貼地親民的職業。相比能在大眾傳媒上頻頻亮相、背後有一整間公司資源支撐的傳統明星,網絡人只能自己經營自己,走向觀眾博取流量。雖然她說《KAYING's Wordings》只是自我滿足的里程碑,但這本揮動着「散文寫真集」頭銜的實體紙本終將佔據她藝人形象的重要一部分。

攝與被攝

脫離了𡃁模,香港書展的女性寫真集仍然滿載着觀眾的窺探欲。可是對於工作特質本來就是要把自己像藏寶圖一樣攤開的YouTuber藝人而言,她們在攝者與被攝者的權力命題上有更充足的自我意識。如同阿冰形容自己「情緒比較多一點,心情比較豐富一點」,嘉盈憶述第一天簽名會時買錯了件過於緊身的衣著,懊悔地嚷着「撻cue了」,兩人的性格寫真不全然託付給攝影師,卻留存於一己文字內。

文˙ 吳騫桐

{ 圖 } 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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