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7月30日凌晨，香港電台多元性向節目《自己人》已播出最後一集，結束17年歷史。元老主持梁兆輝說，從不覺得節目很有影響力，其任務只是陪伴收音機旁那些灰心喪志的人，「最遺憾是在最艱難的日子，我們不能夠再在大家身邊和耳邊」。雖然前路茫茫，但他更想寄語大家心存希望。
走入主流電台 與圈外談性向
2006年5月6日，《自己人》在香港電台啟播，是全港主流電台首個多元性向節目。DJ出身的梁兆輝當時已入行近廿年，對「開咪」駕輕就熟，「但是第一次做《自己人》好緊張，現在仍歷歷在目。那晚緊張到有少少……個魂魄離一離」。其實早於獲邀開節目的一刻，他已經知道會是廣播生涯中一大挑戰。
當年，梁兆輝獲時任港台第二台台長楊吉璽邀請回巢，本以為是重掌音樂節目，怎料是額外再開設一個多元性向節目。2005年同志電影《斷背山》上映，掀起社會對性向議題的關注，他因而估計港台希望利用節目回應公眾聲音。不過，即使他有開設網台Gay Station的經驗，在主流電台公開談論性向話題是另一回事。「聽眾面是闊很多，在一個咁老字號的電台怎樣做小眾節目呢？對我來說是很『考牌』的。」
是危亦是機，以前收聽網台的大多是圈內人，梁兆輝形容為preach to the choir；大氣電波則可接觸到大量聽眾，當中不乏對性向議題零認識的人。「當時我覺得我無可能拒絕的，所以硬着頭皮去做了。」後來有朋友告知，乘搭小巴和的士時聽過《自己人》。港台作為老字號，原來真的接觸到不同領域的聽眾。梁兆輝認為，這正是讓性向話題變成「非禁忌」的過程，與主流社會開啟對話。
自由度高 嘉賓不限LGBTQ
他希望《自己人》具教育意義之餘，亦以輕鬆的手法處理，「不想畀人覺得，我們永遠都是那些覺得世界欠咗我們的受害者」。即使是社會中的小眾，但「自己人」仍在樂觀地生活和貢獻社會，建構更好的未來 。節目內容涵蓋本地及國際的同志新聞，亦會邀請嘉賓分享同志文化和多元性向生活，例如變裝皇后（drag queen）、跨性別人士等。梁兆輝說嘉賓不限於LGBTQ社群，以往有不少「直人同志」上過節目。《自己人》曾製作共融廣播劇，亦有支持平權的藝人參與聲演。
雖然開設一個史無前例的節目，但港台沒有預先設下框架，節目形式全由梁兆輝決定，反而是他主動查問港台的底線何在，「當時我提出，我不可以做這個關於同志的節目，然後有一些（議題）的立場是模稜兩可」。17年前，社會還未有廣泛討論同志婚姻，但梁兆輝已表明一旦觸及此話題，立場一定會很鮮明。他獲得的回覆是沒有問題，自由度之高是他當時始料不及。
挑戰「髮禁」者訪問下架 感難經營
節目終於啟播，梁兆輝最初仍戰戰兢兢，「會不會這個節目一開，已經畀人投訴到3個月就會摺（結束）呢？」《自己人》開播首年的確收過投訴，曾由前廣播事務管理局（廣管局）調查，相關投訴終被裁定不成立，但廣管局建議在每集開始時，說明節目與多元性向有關。楊吉璽就此找梁兆輝商量，雖然梁認為做法與異性戀節目不一致，但公告並不影響節目內容，最終選擇接受建議。
時至今日，每集《自己人》開始時都會播放同一段預錄的公告：「本節目為個人意見節目，涉及不同性取向內容，敬請留意。」緊接着多把聲音以各種語氣說着「留意呀」、「留意咩啫」、「留意咯」、「留意喎」等。這個設計是梁兆輝的巧思，「我個人是比較任性的，你要我講這個announcement，我就興高采烈咁講。」
投訴少 「重要是合理否」
後來梁兆輝所知的投訴宗數甚少，或許是管理層多年來在背後代為處理。他認為公營電台節目總會面對不同的聲音，重要的並非有沒有人投訴，而是投訴到底是否成立。「若果你都覺得不合理、不成立的話，作為一個電台和一個media（媒體 ），其實你有責任去撐個節目。」
去年7月，《自己人》訪問就學校「髮禁」向平機會投訴的林澤駿同學。有專欄作家在報章質疑，港台作為公營媒體鼓吹多元性向，積極推動青少年反抗權威。其後有港台管理層向梁兆輝表示接獲聽眾投訴，並指出事件如果涉及司法覆核，便不應訪問當事人。梁當時表明不太接受此投訴，因為事件並未進入法律程序，坊間亦有許多相關報道。港台最終決定把該集下架，現時在《自己人》網頁亦無法重溫。
梁兆輝認為，這次事件形成了一種無形壓力，「如果連林同學都不能訪問，其實我們是沒有盡到職能，去做好這個節目。如果簡單如林同學都變成一個這麼大的禁忌，我覺得這個節目再做下去，都應該很困難。」他一直希望《自己人》保持節目初衷，同時能夠在港台的平台上生存，然而他發覺兩者愈來愈難並存。「所以這次終於腰斬，都可能是一個好好的解脫，因為再這樣經營下去，我想我真的不太懂得怎樣繼續做《自己人》。」
邀平機會主席 直接問取態
《自己人》見證過往17年香港平權路的發展，梁兆輝說最初很難邀約嘉賓，就算是已公開性向的朋友都未必想在大氣電波出櫃，「頭一兩年，我將自己電話簿裏面所有的人摷晒出嚟，碌晒我的友誼卡」。開播首年，當時仍未公開出櫃的歌手黃耀明（明哥）曾經參與節目。事前梁兆輝與他討論良久，最終訂定主題是影響過明哥的同志音樂，「那時候我是很appreciate明哥，就算他還沒有準備好出櫃，但他也願意上這個節目」。
到了第五、六年，梁兆輝發現找嘉賓愈來愈輕鬆，除了社會更開放，年輕一代亦更容易接收網上資訊，勇於做自己。明哥、何韻詩等名人都在出櫃後接受《自己人》訪問，另有同志或支持平權的政治人物參與節目。《自己人》不只是閒談圈中事，亦有認真探討政策。平機會過往三任主席林煥光、周一嶽和陳章明，以及現任主席朱敏健均曾應邀參與節目，梁兆輝每次都會直接問及同志權益，例如是對加入性傾向歧視法例的取態，「我覺得節目要扮演一個功能，讓這些事成為公眾會知道的事。如果你要表態，麻煩在我們的節目裏面表態」。他認為這樣可構成一定的輿論壓力，促請平機會主席任內多交功課。
有心理準備 節目留線索
今年7月初，《自己人》的節目監製通知梁兆輝，指中文台台長希望討論一些事情，相約在港台廣播大廈見面。他本身沒有接觸過這任台長，「當（監製）這樣說的時候，我就知道、明白咩事」。梁兆輝早有心理預備節目隨時停播，只是一晃眼17年，「過往3、4年都不需要多說了，香港發生那麼多巨變，我更加會做足心理準備」。於是他收到台長邀約時，隨即告知其他主持「打底」；甚至在前往港台的路途中，寫好要在facebook發布的告別帖文，「到（台長）說完，我只是改了日期」。當然他亦有追問終止節目的原因，獲回覆「節目調動」。
他與管理層達成共識，在最後兩集才向聽眾公布消息。不過，在規則之下保留任性的空間，梁兆輝不是第一次。他在較早前的節目留下蛛絲馬迹，開咪第一句就說：「嚟到自己人啦，要聽好聽喇。」他引述有些心水清的聽眾在社交平台留言：「玩咩呀？咩料呀？要聽好聽？」他笑言聽眾既可愛又聰明，以前就連心情不好，他們都能聽出來。透過大氣電波，不只是主持人陪伴着聽眾經歷人生事，他們亦在大眾的耳邊成長。
一個節目做足17年，佔據梁兆輝廣播生涯近一半時間，就連放假亦會打長途電話參與。DJ出身的他說音樂節目始終是自己最喜愛的節目形式，是一種享受；而《自己人》則屬於自己要履行的責任。「上天會選擇我在這個時代去做一個同志，我覺得過往的17年，是給了我一個答案。」最遺憾的是，他認為平權路將經歷很長的嚴冬，節目突然結束，令「自己人」失去圍爐取暖的平台。
「平權路總多風雨」
聽眾關心節目會否在其他平台另起爐灶，梁兆輝說會與其他主持考慮，不過首先要放一陣假、休息一下。在facebook公布節目被終止時，他寫下：「平權路總多風雨，窮途未必絕路，熬得過平權嚴冬，盡處自有虹光。」嚴冬當前，似乎仍非常樂觀？「當時代愈不濟和黑暗，我覺得我們一定要……你當阿Q都好，都要樂觀其成。人真的不可以無hope。」他如此說，正如當年美國平權領袖米爾克（Harvey Milk）的名言：「You have to give them hope.（你必須給他們希望。）」
聽開收音機的讀者都知道，音樂與電台節目密不可分。訪問當時，《自己人》仍未錄製最後一集，不過梁兆輝已經決定好最後一首歌曲。17年前，他小心翼翼說畢開場白，以英國組合Pet Shop Boys的Liberation為節目展開序幕；17年後，同一首歌成為節目的休止符。「去番同一個17年前的起點，告訴大家這個結束，可能意味着我們都要開另一個新的起點，繼續向解放的目標進發。」
港台：不時檢討節目安排
香港電台回覆查詢時表示，不評論個別節目的內部編輯事宜；港台不時檢討節目播放安排，按《香港電台約章》下的公共目的和使命，為公眾提供優質的節目及資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