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電影《芭比》和《奧本海默》兩齣性質迥異的電影7月21日在美國同時上映,「芭本海默」(Barbenheimer)掀起熱潮,網上更湧現不少結合原子彈和芭比的二次創作,《芭比》官方帳號更跟這些迷因圖(meme)互動,認為對原爆受害者欠缺尊重,高呼#NoBarbenheimer,《芭比》發行商華納兄弟道歉。雖然有網民不收貨,但風波算暫告平息。不過,這場風波背後涉及日美兩國對原爆的迥異記憶,卻值得一談。
日本的8月一向是屬於廣島和長崎的。美國分別在1945年8月6日及9日在廣島及長崎投下原子彈,造成至少20萬人死亡,原爆倖存者(亦即日語中的「被爆者」)亦一直面對身心健康及社會歧視等問題。每逢8月臨近,日本傳媒都大幅報道原爆倖存者的證言,以及來自廣島和長崎的反核信息。就差不多在這個時候,「芭本海默」那些原爆迷因圖在網上流傳,例如芭比開心地坐在「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肩上、背後則是核爆火海;又把芭比的髮型改成原爆「蘑菇雲」。
迷因圖惹怒日本網民
《芭比》社交媒體官方帳戶對這些圖留言讚好,甚至留言:「這將是一個難忘的夏天」(It's going to be a summer to remember),令不少日本網民憤怒,認為網民跟《芭比》不尊重原爆受害者,對原爆禍害輕描淡寫,性質無異於拿911恐襲或納粹屠猶來開玩笑。也有網民趁機分享原爆歷史資料,希望外國人理解為何日本人認為原爆玩笑開不得。更有網民發起聯署促片商道歉及停止消費原爆。華納兄弟8月1日道歉並刪除官方帳號的相關帖文。
《芭比》8月11日在日本公映,暫時看來這場風波並未影響日人觀影的興致。今次事件固然是公關災難,亦反映日美對原爆認知的差異。日本富士電視台在紐約街頭訪問當地人對爭議的看法,有人認為那些迷因圖不合適,有人一看迷因圖便哈哈大笑,認為無傷大雅。富士電視台繼而探討為何日美對原爆的記憶如此不同,節目主持引述明治學院大學名譽教授高原孝生稱,美國人大都不太知道原爆受害的事實,就算知道都很可能認為那是無可避免的結果,無法體會受害者之痛,因此覺得開玩笑也沒問題。
戰後美國禁絕原爆圖像
日美對原爆的記憶,倒不是能輕易簡化成一個記得、一個不記得,因為原爆記憶在兩國都經過不少變化。在日本,原爆記憶在戰後長期被壓抑。日本軍方在原爆後固然不想日人看到原爆慘况,美國為首的盟軍1945年9月至1952年4月佔領日本期間,美國更禁絕顯示原爆後遺的圖像,以免令美國形象受損。據美國歷史學家John Dower在Embracing Defeat一書的描述,戰後佔領日本的美國當時嚴查日本出版刊物,務求杜絕軍國主義思想、改造日本。原爆的記憶雖然沒有明確禁止,廣島一帶亦有原爆有關的散文和詩歌出現,但好些倖存者作品遭查禁,或經大幅刪節才能出版。這氣氛下,日人亦自我審查、避談原爆。
就算美國的審查在佔領後期鬆動,美國在容許原爆記憶時更着重傳遞原爆是日本自作自受的信息。長崎原爆倖存者永井隆的《長崎之鐘》(長崎の鐘)1949年終獲准出版,但美軍要該書加入一篇由美國人寫的附錄,敘說日軍1945年在菲律賓干犯的「馬尼拉大屠殺」暴行,為美軍投下原子彈提供理據。相對文字紀錄,美國更全面封殺原爆影像。1945年8月至12月期間,30名日本人在廣島及長崎拍攝紀錄片,記錄原爆後的真實,美軍沒收菲林,並將所有拷貝送到美國,確保日本人不會看到。
據John Dower,原爆後遺的圖像要到1950年才首次公開出現,是畫家丸木惠里及丸木俊以原爆為題材出版的繪本。直至1952年8月原爆紀念日,亦即美國佔領結束後,日本公眾才首次看到原爆後遺的相片。換句話說,原爆後有7年記憶真空期,日本社會對原爆禍害懵然不知、原爆倖存者亦無法尋求支援。原爆的相關書籍影像此後才開始流傳,講述原爆經歷的作品例如漫畫《赤腳阿元》(はだしのゲン)亦進一步鞏固一代日本人的集體記憶,而原爆倖存者亦一直堅持不懈,以親身經歷講述戰爭及核武的恐怖,日本的反戰和平傳統根深柢固。
人為因素完全被抹去
至於美國,由於政府嚴控來自日本的報道及影像,美國戰後對原爆的印象便只有原子彈爆炸引起的「蘑菇雲」。如專研美國文化的學者James Farrell指出,磨菇雲(mushroom cloud)這個複合詞由兩個自然現像的詞語組成,人為的因素完全被抹去。美國人戰後亦長期接受美國官方說法,認為原子彈是結束戰爭的正當方法,可避免更多美軍傷亡。當時,原爆死傷數字雖然有個大概,但因為欠缺影像,一般人並不了解原爆的恐怖。相反,他們把原子彈看成美國科技優勢的展現。1945年因為關注核威脅而設立的《原子科學家公報》(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世人熟悉的「末日鐘」亦是該期刊的項目)的主編Eugene Rabinowitch 1956年曾憶述,美國公眾普遍對廣島和長崎原爆展示美國科技及軍力的優勢感到欣喜。
美國人對原爆的具體禍害要到1946年才開始慢慢了解。1946年8月,《紐約客》只刊登了一篇名為Hiroshima的長篇報道。該報道出自美國記者John Hersey之手,他深入廣島採訪,以廣島原爆6名倖存者為中心,透過這些普通人的經歷具體描述原爆的真正禍害,被譽為是改變美國公眾對原子彈觀感的重要作品。該篇報道不久亦以書籍發行,令更多人讀到。美國的反戰反核組織亦往往運用廣島及長崎的影像來宣傳。當然,這些努力跟普羅大眾仍有距離。隨着時間流逝,跟很多重大歷史事件一樣,廣島及長崎原爆都日漸被淡忘了。
美國得州大學奧斯汀分校布里斯科美國歷史中心(Briscoe Center for American History )主管Don Carleton最近便在《日本時報》撰文稱,美國人想到原子彈,唯一的影像記憶便是蘑菇雲。欠缺恐怖影像令1950年代對核武出現兩種對立的態度:一方面,美國十分正視核彈威脅,甚至認真到出現麥卡錫主義的歇斯底里;另一方面,諸如拉斯維加斯的「原子彈小姐」(Miss Atomic Bomb)選美會、原子彈糖果這些流行文化風潮,卻反映美國公眾對核彈的輕描淡寫。Carleton認為,「芭本海默」的熱潮跟1950年代對核彈既認真又愚蠢的模式同出一轍。他稱,「芭本海默」反映美國人仍然在視覺上、情感上、知識上跟廣島及長崎仍有距離,如果要美國人更加正視世界面對的核威脅,必須讓他們面對那些恐怖的視覺證據。
長崎市長:認真反思核戰
如何傳承原爆記憶,一直是日本近年的議題。當不少原爆倖存者垂垂老矣,更顯得這課題的迫切:還有人可以用親身經歷告訴大家核武的可怕嗎?據政府數據,截至今年3月,原爆倖存者全國剩下113,649人,比去年減少5286人,平均年齡85.01歲。
當然,傳承記憶並不限於對過去的認識,還有倖存者對無核武世界的未來期盼。不過,俄羅斯去年入侵烏克蘭,總統普京更經常威脅用核武,這希望愈益顯得格格不入。上周三(8月9日),長崎市市長鈴木史朗在原爆紀念演說開始時朗讀了已故原爆倖存者谷口稜曄對原爆的描述:背後如何閃出彩虹般的強光、颳起強風;身上衣服不見了、跟灼燒的皮膚黏在一起,他事後在醫院度過了3年多。谷口已於6年前逝世,他生前曾表示,擔心過去的痛苦會被遺忘,更憂慮這種遺忘會導致對核武的重新肯定。鈴木呼籲人們回到78年前原爆的剎那,認真思考如果核戰現在爆發,地球和人類將會怎樣。
長崎能否成為世上最後一個遭核武襲擊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