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唐詩精神 水墨境界——專訪李志清、蒲葦

文章日期:2023年08月13日

【明報專訊】《清蒲集——畫說唐詩一百首》今年7月出版,由藝術家李志清先生與中文科專家蒲葦老師聯手創作,精選一百首唐詩,李志清繪畫水墨,蒲葦撰寫感悟,帶領讀者欣賞古典詩句的優美。專訪裏,兩人會分享閱讀唐詩的體會。另外,李志清亦會分析張大千、豐子愷、高行健、齊白石等大師的畫風。

問:李浩榮 李:李志清 蒲:蒲葦

洗滌心靈的旅程

問:兩位的序提到創作此書時,猶如進入「精神家園」、「桃花林」,洗脫城市生活的塵累。創作此書,兩位有什麼特別的體會嗎?

李:讀詩集不同於讀小說,隨手一翻,翻到哪首詩,就讀哪首,不必跟次序,又哪怕只讀其中一首或一句亦可以。唐詩的意象極豐富,閱讀時,畫面很快便會浮現出來。如「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常建〈題破山寺後禪院〉),即使不懂繪畫的人也能輕易讀出畫面來。當然,若想畫得好,還得靠平日的觀察。如畫「鹿角枝」,初學畫者要在幾筆之間表現出生氣,很難,因為平日沒有怎麼去觀察花鳥蟲魚。畫家較易為萬物而動情,有時觀摩一塊石頭,看着看着就想取回家收藏,那是人與物發生了情感關係。久住一地,上班下班,沿途的風景早已見慣麻木;反而不及旅行時,面對陌生環境,我們會觀察得更加細緻,因為我們張開了眼睛。如何打開心扉?那要有閒情,乘地鐵時,多留意身邊女士的服飾,或猜一猜對面的乘客為何一臉愁容。

蒲:久困職場,人只會愈來愈封閉自我,不敢示人以弱。但夜闌人靜,寂寞的呼聲又總會冒出來。讀唐詩,不單是讀詩句,背後還有詩人的故事。不少唐代詩人以悲慘的人生,凝練成幾句詩,遺下智慧的寶庫給我們。觀悲劇,有時給人一種釋放,使我們知道世間還有人比自己更悲更慘,至少我們不用住茅屋,不怕被貶官。志清老師畫唐詩,充滿幽默感,不啻為消解煩悶的良方。

問:《清蒲集》是畫文合集,中國傳統的創作論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之說法,請問兩位是如何理解此說?

李:蘇軾論王維畫,「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此乃南宗山水畫的開端。相對於宮廷畫,王維畫表現出嚮往自由的個性,故歸屬文人畫。「詩中有畫」不難理解,如上引常建的詩,文字已見畫面。「畫中有詩」境界則高了,要展現出來更難。蘇軾修養高,能從畫中讀出詩意來,但一般的觀者難有這樣的鑑賞力。畫有六法,最高境界是氣韻生動。氣韻難以言述,但可以感覺,有些畫靈動,有些則很死板。怎樣才算是生動呢?可留意三點,一要活的,二要流通,三要具力量。

蒲:看畫與讀詩,我都盡量避看解釋,純由直觀切入,這樣往往能夠保留詩意。那是讀者與創作者之間很純真的交往,洗去種種理論的干擾,有時甚至能讀出新意來。

問:唐代詩人大師輩出,您們最喜歡哪一位呢?

李:世事往往如此湊巧,文藝復興同時誕下達文西與米高安哲羅,春秋既有孔子又有老子,而唐代,李白與杜甫這兩大文豪更結為好友。杜甫無疑是唐代最偉大的詩人,〈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說,只要別人有屋可住,他寧願自己凍死。我讀時,深感其高尚、真摯,不愧詩聖之美譽。至於李白,「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瀟灑極了。然而,詩仙與詩聖皆離我之個性甚遠,我做不到悲天憫人,亦不會「一飲三百杯」。我倒是喜歡王維的禪與李商隱的情。近日,書展與動漫展相繼舉行,兩場我都有活動要參與,忙得不可開交。這時候,我最想停下來,讓煩亂的心沉澱一下,靜觀世界,重回創作的軌道。所以,我嚮往王維的禪境,而且他也是畫家,我較容易接近其心靈。我畫〈山居秋暝〉,只取其中兩句「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餘皆捨去。我欣賞王維那種無我之境。李商隱的〈無題〉我也很喜歡,妙不可言。

蒲:我最喜歡白居易,如〈琵琶行〉便牽動着千古文人的心,道出知音之難尋。長安居,大不易,他的名字就已是一個故事了。而白居易曾任諫官,一個常會開罪人的職位,他如何應付呢,這是值得我們留意的地方。白居易寫詩務求淺白,所謂「老嫗能解」,會為讀者設想,有別於其他的詩人。

李志清論水墨畫

問:《清蒲集》內的水墨畫風格多變,〈月夜〉、〈玉階怨〉中的仕女華美似大千筆法,〈遊子吟〉、〈烏衣巷〉樸實如豐子愷,〈終南別業〉那片墨染山水讓我想到高行健的畫風。請問以上幾位畫家,是不是李先生您所欣賞的呢?

李:張三丰教張無忌武功,最高境界是「無招勝有招」,達至融會貫通。能於藝術史留名者,皆非等閒之輩,功力自必深厚。「五百年來一大千」,張大千天分佳,技巧高,喜收藏,千方百計蒐購心頭好,臨摹石濤可至以假亂真的地步,騙過了不少買家。張大千是不折不扣的畫癡,他去敦煌臨摹壁畫,苦習兩年多,刮下原畫的顏料,取石青石綠,以入己作。當然,繪畫成就與人品是兩回事。張大千曾會見畢加索,或受西方形式主義的啟發,發展出潑墨。由於先行,佔盡先機,領導畫壇潮流。潑墨不是很高的藝術技巧,但要運用得宜,基本功必不可少,關鍵在於如何收結,潑完了山水,人與屋放在哪裏呢,這都是學問。潑墨不是真去潑灑,而是以大筆掃染,呈現一種偶然的色彩碰撞效果。張大千的山水富貴氣,畫仕女也是。清人的仕女圖,多削肩愁容,及至傅抱石畫仕女,也是鬼氣幽森,皆非健康美。我沒有鑽研過張大千的仕女圖,或許我們都學習過日本畫,所以筆下的女性較瑰麗。還有,我習西洋畫出身,受過人體素描的訓練,骨、肉、衣著如何安放是基本功了。現在,我畫仕女,盡量想減少動漫的感覺,但若距離現代太遠,又不是今人所能接受。

豐子愷不以畫技取勝,他畫的好處是情感深入,富人情味與同情心,到老仍保有童真。他有幾篇散文我很喜歡,如〈憶兒時〉寫父親教他吃蟹,我印象尤深。一般來說,豐子愷的畫畫幅不大,就是漫畫稿的形式,方便製書印刷。畫框便是他的舞台,內容都在畫面裏面。國畫用墨分五法,濃淡焦乾濕,以墨色變化去展現節奏。如《清蒲集》內,我想畫出「大漠孤煙直」的感覺,便畫了一個帳篷,其上冒起一縷炊煙,裊裊升空,墨色由濃至淡。豐子愷則好用死墨,多濃黑的線條,這可能跟他臨摹竹久夢二的畫有關。以書法作比喻,豐子愷的線條像魏碑。豐子愷的書法頗像他老師弘一法師,不帶煙火氣,收筆圓融,耐看,見出人品的高度,故文人多偏愛之。你說我有些的畫跟豐子愷相似,或許是我過往有畫漫畫的底子,不經意地便流露了出來。

高行健畫風沉鬱,有禪味,具詩意,境界不凡。他主要以渲染畫畫,畫人就是幾滴墨汁,不作細繪。若把高行健的畫劃入西方抽象畫之列,也許更恰當,那不是傳統的國畫。我想,即使不用水墨,而改用塑膠彩黑色,高行健也能表現出他的意境來。

問:〈清明〉、〈江雪〉這些題材,在傳統水墨畫裏,早不乏「放牛」、「歸牧」、「寒江獨釣」等的名作。當李先生創作這類題材時,會否參考前人,或刻意避開?

李:遠的不說,宋元的山水畫發展至今,已上千年,前人展紙推敲,成就斐然,我們要突破又豈是易事。哪怕寫一個「一」字,要寫出法度來,還不是蠶頭雁尾、無往不收那一套,或似顏真卿,或近柳公權,但如此比附,意義不大。若你偏要一筆直來直往,則不成書法了。〈江雪〉這題材,初學畫時,我已畫過好幾幅。現在重碰這題材,自不然會想起從前老師的教導,畫雪畫山該怎樣處理。

問:再談創新的地方:〈夢遊天姥吟留別〉以大片的青藍賦色,繪畫水狀,而傳統的山水畫絕少會畫水的,色彩也鮮見這樣的渲染;又如〈靜夜思〉中,您對光暗的強調處理,也是傳統國畫所僅見的,為什麼李先生會有這些的處理呢?

李:齊白石畫蝦,不會兼畫水的。傳統國畫甚少畫水,更不會以藍色去畫水。〈夢遊天姥吟留別〉裏,我想畫出鏡湖中月亮之倒影,那只好靠花青賦色。提到齊白石,他半百之年,蒙陳師曾指點用色,耳順過後,畫風丕變,畫價愈升愈貴。對畫家而言,長壽很重要。齊白石說,60歲以前的作品都不能要,這是筆鋒不夠老練之故。花甲以後,心靜了,不必為生計營營役役,另一方面,閱世久了,見識也多了,下筆自然會有分寸。人生之路,我很早便知道自己的定位,但開悟較慢。如果再給我多些時間鑽研水墨,或許我會有更多的發揮。國畫追求「意」,「工」反而次之。年紀大,手發抖,顫抖抖地用筆,不要緊的,震顫之間往往見出精、氣、神來,那叫功力。西洋印象派也類似,莫內晚年近乎失明,畫蓮花全憑猜度,賦色極美。所有的色彩都在莫內的腦海裏了,他知道如何襯色。印象派是一門色彩學,畫畫不靠眼觀。看梵高畫人物,會用綠色,但真人怎會發綠呢?因為梵高不是寫真,他以紅色作光,以綠色為暗,是一種技術的處理。你提到〈靜夜思〉那幅畫,傳統國畫確是不畫光影的,也沒有透視,畫人不見陰影,着重的是人的精神面貌。

問:傳統的水墨畫少見詼諧之作,而《清蒲集》多張的畫作均表現出諧趣,如〈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以心形氣球傳情,〈早發白帝城〉猿猴以蕉擲人。以水墨展現諧趣,有什麼技巧或心態需要注意的呢?

李:《清蒲集》需要創作一百幅畫,若然形式統一,只怕悶了讀者,也悶了畫者。所以,這次結集我不拘一格,讀詩時或感到禪意,或諧趣,或悲苦,直接呈現出來就是了。我畫得很隨意,也很愜意。畫作帶點幽默感,或許較易帶領讀者進入唐詩的世界。况且,我也是一個喜歡搞笑的人呀。我早年常畫漫畫,自然就將漫畫的技法放到水墨中去。〈早發白帝城〉那個畫中人,不怕蕉擲,還扮鬼臉,吹喇叭,實蓋以自况也。

蒲葦談唐詩的教與學

問:蒲sir的賞析文字緊貼香港人的生活,由〈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想到輪候公屋的問題,〈登鸛鵲樓〉想到高樓價,〈登樂遊原〉想到生果金、消費劵、醫療劵,這些的感受都已溢出了文本,蒲sir怎麼會有這些的聯想?

蒲: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其實撰寫此書,我希望能對學生寫作有所幫助。以前,老人家為了省錢,病了也不太敢求醫,而有了醫療劵,他們會更關注自己的健康。一般的學生難以想像醫療券對長者的重要。學生作文取材,若能多想想別人的困境,掌握人情世故,自然能提升價值層次。閱讀唐詩時,我們若能變換一下角度,便會發現古典的作品仍然充滿着生活氣息。〈登樂遊原〉的原詩,沒有明說登者幾人,是男是女。志清老師則畫了一對老夫妻,並肩而坐,觀賞日落。黃昏之年,恩恩怨怨都已淡然,往事又不可重來,那我們該慨嘆失去的事物,還是感恩身邊尚有的一切呢?在不歪離古人的意念下,我們不妨加入自己的解讀。

問:《清蒲集》收錄的〈山居秋暝〉、〈月下獨酌〉、〈登樓〉均是文憑試的範文,蒲sir會如何教導中學生欣賞這三篇詩作呢?

蒲:首先把三首詩背下來,體驗古典詩的音樂美。然後,再培養自己獨特的感受。如〈月下獨酌〉,誰說李白一定是寂寞悲哀的呢?在這眾聲喧嘩的世界,說不定詩人非常享受獨酌的怡然自樂哩。〈山居秋暝〉也不一定要悲秋的,「竹喧歸浣女」,那些浣女為什麼不能是美女呢,那是多麼的吸引人啊。理解文本固然重要,但教學時,能引導學生思考與體會,我覺得這更加要緊。少年人多讀唐詩,自然會讀出唐代詩人那種真摯的感覺、純粹的藝術追求,這些難道不是我們現代人所嚮往的情感嗎?

訪問及整理˙李浩榮

美術•劉若基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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