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媽媽!感恩有你 我們約在彩虹橋上再相見

文章日期:2023年09月11日

【明報專訊】每年8月8日,是我和太太的特別日子;在42年前這一天,我們結婚了。雖然間中我或會忘記,不過今年之後,我絕對不會忘記8月8日。因為也在這一天,我們送走了最愛的媽媽。準確一點來說,是我太太的媽媽,即是我的外母。但在我心裏,她從來都不是「外」,她是親愛的媽媽,是我最敬重的長輩。

1981年8月8日,外母專程由加拿大飛回香港,參加我們的婚禮。婚禮過後1個星期,她又匆匆趕回加拿大,因為惦掛着在彼邦剛出生不久的外孫。她是小孫孫的頭號照顧者。

外母有3名子女,最大是女兒,第二是兒子,最小的就是我太太。大女兒在美國畢業後移往加國,從此落地生根、結婚生子。在加拿大生活,如果夫婦倆都要外出工作,孩子很難留在家中照顧。大姊的大女兒出世後便送往日間育嬰院,但大姊告知,女兒不太適應育嬰院生活,晚間回家後不停哭鬧,令大姊疲累不堪。所以,當外母知道大女兒快將誕下第二名小孩時,決意要幫一把,義無反顧地隻身飛往加拿大。

這一幫,便幫了6年。外母在大姊家中實在太重要及太受歡迎了,她是支柱、她是甜心、她是樹洞、她是太陽……她更是兩個孫兒最寶貝的婆婆,沒有人捨得讓她走。但是在1985年,我太太懷孕了,這消息改變了外母的去留。

我們的定海神針

太太懷孕10周便出現流血迹象。醫生勸告:「若想保住胎兒,就一定要盡量休息,最好長時間臥牀,一直至胎兒穩妥才可走動。」當媽媽知道小女兒情况後,想也沒多想,就吩咐大女兒替她買機票回港。不到兩天,外母已抵我家;沒有因為時差及環境適應等問題,立即挑起重擔,照顧我及太太一切起居。

外母常被稱為「外母乸」,或許外母形象多是尖酸刻薄,對女婿要求多多,似足雌老虎。當別人說到要與外母乸同住一屋時,旁人或會報以同情目光,拍拍膊頭以示鼓勵,並說:「兄弟,撐住!」然而,外母搬來與我們同住,一住便是38年。這些年間,我只有感恩,因為能與她同住真是我們大大的福氣。外母是我們的定海神針,有了她,我們就安心。她樂觀積極、隨遇而安,而且凡事不強求、不囉嗦、不計較,任勞任怨照顧我們。尤其在孫兒心中,她永遠都是最好的婆婆、最好的嫲嫲。這些年來,外母活得健康快樂。

不過慢慢地,她由一名最佳照顧者,變為一名受照顧者。85歲開始,我們發現她記憶力衰退,不是忘這就是忘那,日常談話也好像答不上嘴。我安排她接受檢查,證實患有初期認知障礙症。從此,大家有心理準備,媽媽要接受照顧了。

90歲那年,她做了結腸腫瘤移除手術。雖然癌症沒有復發,但認知障礙症不斷惡化,她已不能外出,每天只願留在家中,長時間坐在廳中自己的「皇位」看電視,一看就是一整天。不過,每隔10至15分鐘便會起來去廁所。除此,我還發現外母間中有吞嚥困難。「阿媽,萬一你吞不下食物,你想不想插喉,把食物餵進肚子裏?」我問她。「哎啊,千萬不要!我不要插喉!吃不下就吃不下。我老了,不怕死。」她明確表示。

為了減輕大家的照顧壓力,我們於年前多聘一名家傭全職看護她。今年6月中旬,我到日本參加老年學會議,怎知抵達日本不到3天,便收到外傭姐姐傳來信息告知:「Pohpoh not moving all day. Only sit. No go to toilet .」怎麼連頻頻去廁所的習慣也改了?難道身體出了什麼問題?

在舒適環境下走完人生

急忙返港,發現外母精神尚可,也能對答。不過,上肢雖然仍能活動,但雙腳完全乏力,連站一下也不能,轉換位置更要人扶抱。因此,她整天只賴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我恐怕她會生出壓瘡,於是吩咐家傭要定時替婆婆轉轉身,或扶抱到牀上躺躺。

然而,我的指令沒有貫徹執行;正想責難,工人姐姐急忙解說:「Sir, Pohpoh won't listen. She doesn't like.」這時,太太也來說項,「阿媽好大反抗,怎樣也不肯合作。阿媽現在已沒有要求,最大的享受就是坐着,望着電視機。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說『為佢好』而逼她做一些覺得痛苦的事呢!」太太說得對。當生命已到末期,不如就讓她享受每一刻,做自己喜歡的事吧。

不過,退化確實來得快。不到7天,她的屁股生了一個壓瘡,而且已不大願意進食,每餐只吃很少。太太憂心,問她:「痛不痛,還想吃什麼?」外母每次都清晰表示,不痛,沒有什麼不舒服,但不想入醫院,只想留在家裏。太太也對我表示,十分不捨得媽媽入醫院,想一直陪伴着媽媽,在她最感舒適的環境下,走完她的人生。是的,我們大家也知道,媽媽或許會很快便離開。

兒孫陪伴 老友道別

太太通知大姊及二哥。大姊決定立即從加拿大回港,二哥一家也頻頻分批來探望。當外母見到寶貝孫仔時,身體雖然已非常虛弱,但仍抖擻精神,與孫仔和唱了半首《看牛歌》;此歌是她用來哄孫兒睡覺及自娛,因常常唱,各人都耳熟能詳,總能與她和上一兩句。當天外母心情很好,不過她告訴孫仔,就算是死也不想入醫院,大家亦保證必遵從她的意願。

踏進8月,她的身體急轉直下,不但完全拒絕進食,亦無法坐在她的「皇位」上,要長時間臥牀、昏昏睡睡。我心知不妙,估計她離世的日子不遠了。不過,大姊要8月7日才抵港。我安排在港的親友來探她,接了她最要好的老朋友前來。然後連續3個晚上,我們在家裏為她辦小型「惜別聚會」。媽媽的至愛和眾多她愛惜的後輩,都一一前來與她道別。大家都覺不捨,但是沒有太大悲傷,更多的是感恩。

生前善別勝死後哀悼

太太的摯友於道別後,傳來信息寫道:「羨慕你們有一位如此善良、慈祥、任勞任怨的婆婆。她只會無條件的付出,愛你們,也愛我們。她簡單,但顯智慧;她隨和,但善惡分明;她沒機會受教育,但卻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最佳示範。婆婆的人生其實十分豐盛,子子孫孫的所有成就,皆有她的付出,其實是她的成就。在她最後的日子,你們把她照顧得無懈可擊,讓她的尊嚴絲毫不損。頂級的專業照護不在話下,更珍貴的是不折不扣的豁達,讓祥和陪伴着傷心不捨。雖然我沒身分多謝你們,但又真的好想說一聲:謝謝!」

我們深信生前的善別,總比死後的哀悼更為直接。人在彌留之際,一天就是一天,多等兩三天也是絕不容易。外母於8月4日晚已處於彌留狀態,但她只是昏睡,沒有喘氣,沒有抽搐。對孫女在耳邊的呼喊,她仍有微弱的反應。當小孫女告訴她:「婆婆,我們都好惜你。大姨正趕回來,你一定要等她啊!」她的外婆應該是知道。因為她真的在等。

8月7日黃昏,媽媽已完全沒有進食5天,我終於從機場接了大姊回家。大姊執手告訴母親,她回來了:「媽咪,我們個個都好好。你不用掛心我們啊。」奇蹟地,外母睜開了眼,微微點一下頭,喉嚨發出了「哦」一聲。是的,她知道了。她安心了。

婆婆呼吸停止了

翌日,太太的二哥來訪,三兄姊妹難得相聚,坐在媽媽房門前閒談了一整個下午。他們說的多是兒時往事,母親也好像聽進了。她呼吸雖然微弱,但是睡得特別安穩。一直到了當晚10時10分,陪伴在側的小孫女,首先發現婆婆沒有心跳了;我的大女兒亦隨即附和妹妹,婆婆呼吸已止。兩女孩對於婆婆盡是不捨。

外母走得非常安詳,慢慢地在睡夢中離開,沒有任何痛苦;整個離世過程都是安逸和舒適。我總覺得「善終善別」是死者的福分、生者的安慰。自2015年始,我積極投入「在家安寧」的工作。目的是希望更多人在人生走到盡頭時,感到無憾無悔、一切如願、備受尊重。今次在家送別外母,讓我親歷其中,獲得不少啟發。希望在日後能幫助更多有需要的人。

別了,媽媽。感恩有你。很想告訴你:那天清晨,你的大孫女傳來一張相片;說是清晨偶爾望出窗外拍到。是一道彩虹,橫跨蓋在我們屋頂之上。彩虹很美,像極一道橋。婆婆,你是否已在橋上?

文:梁萬福

編輯:王翠麗

美術:謝偉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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