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9月初的一個晚上,英國倫敦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閉館後,逾百人聚集在館內的演講廳。台下坐滿珠寶設計師、藝術愛好者、科學家、收藏家、記者,等待晚間課程開講。一襲全黑服飾、蓄有白鬍子的華人珠寶藝術家陳世英(Wallace Chan),宛如東方智者,氣定神閒地分享自己的創作哲學。每當雕刻精細、色彩亮麗的珠寶被放大、投影至熒光幕上,觀眾席暗暗傳出讚歎聲,忍不住舉起手機拍照,捕捉美麗作品的身影。這位從香港出發走向世界的珠寶大師,在創作50年後仍不斷以巧奪天工的珠寶藝術品、雕塑,驚艷世界。有收藏家聽完他的演說後,走過來跟記者說:「他就跟米開朗基羅一樣,活在另一個層次,天才永遠不知道自己就是天才。」
現年67歲的陳世英,在珠寶界名字響噹噹,不止是首名華人獲邀參加多個國際著名藝術展,如TEFAF歐洲藝術博覽會、巴黎古董雙年展等,他的作品更成為倫敦大英博物館、波士頓美術館、北京首都博物館等的永久館藏。他自16、17歲入行成為雕刻學徒,潛心創作50年,以寶石為語言,將藝術、文化、哲學、歷史、科學等轉化成作品細節,讓珠寶超越首飾,成為藝術品。
剛於9月初,他在佳士得拍賣行的邀請下,到倫敦總部舉行個人在歐洲最大型的展覽「時間輪盤」(The Wheel of Time),是拍賣行成立200多年來第一次將整個空間包括拍賣場地騰空,用作藝術家展覽,為期一星期,展出他150件珠寶作品和6件鈦金屬雕塑,回顧他半百的創作生涯。
珠寶大師 「世英切割」聞名
陳世英的珠寶雕刻工藝出色,但在2021年之前,沒有人知道他一樣能駕馭大型雕塑,直到他在意大利威尼斯舉行個人首個大型鈦金屬雕塑展「鈦坦:物質與時空對話」,他的頭銜自此再添多個——雕塑家。以為大型雕塑是他個人新突破,他卻說這是創作成熟期的展現,結合多年的技藝、功力、對物料的熟悉,因而選擇將其中一件鈦金屬雕塑《鈦坦I》放在展場正中,成為參觀者第一件接觸的作品。
「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如果你有留意的話,不難找出他過去的一些發展脈絡。」陳世英說。1987年陳世英發明「世英切割」(Wallace Cut),在寶石上刻一個面,映出5面影像,「《鈦坦I》是Wallace Cut的翻版,那個用水晶,正面見到5個面,但這個雕塑360°觀看,原來有8個面」,在浮凸處、凹陷位,都可見到不同臉容。眼前的雕塑面容平靜、祥和,彷彿帶有神聖光環,讓人久久不能移開目光。這張不辨雌雄,看不出年齡、種族的臉龐,就像將他學徒時期所刻的觀音、佛像,雕寶石浮雕(cameo)時的常見題材聖母,製作Wallace Cut時研究過的希臘女神等,取出神聖的公因數,融合為一,「從這些臉孔可見到我過去的影子、走過的路」。
觀者需有修為智慧 才看到雕塑精彩
珠寶是微型的雕塑品,在手指頭般大的寶石上創作,需精準計算力學、色彩配搭、光線折射等,「即使製作大型雕塑,都要考慮光在作品上呈現的維度,尤其當運用鈦這種不透明的物料,如果要表現維度,就要有很深的深度,這些都是我多年來在寶石切割、對珠寶的認識累積而來」。雕塑上的紋路、質感隨着鈦金屬在燈光的映照下,泛出粼粼波光,呈現出臉上的纖細表情,縱然無色彩,卻非常耐看。「你看珠寶,有光,有顏色,有各種線條,很多形態,感覺到它們很精彩,但是大型的雕塑,它的精彩是要用你內在的修為、智慧與作品對話(才感受到),如果你對它的印象是沒有光彩,那你很難進入它的世界。」
312.24卡黑鑽 演繹神經元突觸
陳世英雖學歷不高,但自學成才,學習對象從不限界別、年紀,文史哲以外,更不時跨界至科學、物理、光學、機械等,試過為了研發工具而到機械廠做學徒,又曾跑到研究所了解量子糾纏。好奇心重的他,一直都有留意各式新科技、人工智能等。「我叫員工看ChatGPT現在更新到什麼情况;基本上知道得愈多就愈不用怕,因為你會知道應怎樣超越它。」神經元的突觸,是他近年好奇的主題之一,透過突觸,神經元間可展開對話,構建出人類的行為、思考模式。回顧展首次展出的肩針《黑色傳奇》便模仿神經元突觸一刻,黑鑽在上,水晶在下,一黑一白,宛如陰陽互動,周遭鈦金屬如樹枝般向外伸出,就像與世間萬物對話。
「我不是科學家,只是創作人,所以我用我的感應、認知填補知識上的空隙。」《黑色傳奇》的主石黑鑽重達312.24卡,是目前已知最大的切割黑鑽之一,無論是重量、寶石本身的特質,都使創作難度大增。「黑鑽總是很神秘,當你嘗試向內看,只有無盡的黑暗,吸去一切的光,但它卻很有深度,因為它一無所有,但同時擁有一切。」
一顆寶石,用上千萬年歲月沉澱而成,從原料本身到礦石開採過程,對環境而言都要付出一定代價,身為創作者,原料的可持續,是創作過程無法迴避的問題。珠寶界近年重視道德採礦,掀起使用回收金屬和實驗室培育鑽石的討論,減低環境傷害。陳世英今年受邀到哈佛大學,分享對可持續珠寶的看法。他每年的作品量不多,只有10多件,認為自己的創作對環境的影響不大。比起「忽然環保」,他說環保反而早植根在他身上。這個出身清貧的藝術家,自小學懂珍惜擁有的工具、物料,不浪費任何一物,即使是一張打磨用的砂紙,磨舊了還可以變成拋光用途,物盡其用,他認為這都是其中一種保護環境的方式。比起製作快速消費、純粹賣錢的作品,能夠永恆存在、超越時間和空間限制的作品,是他在創作中追求的。即使數百年過去,還可彰顯時代精神的,就是值得花上資源與時間創作的作品。「即使有一日我不再生存,但我的作品會永遠存在下去,超越我的本體、我的生命和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