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遺傳 奪走大腸與至親 造口人上山下海 擺脫束縛

文章日期:2023年09月23日

【明報專訊】對癌症康復者黃美嫦(Michelle)而言,對抗病魔,似乎屬於西西弗斯式的徒勞無功——「醫生告訴我,只要我夠長命,必定會再次患癌。」明知所患的家族性結直腸瘜肉綜合徵不能根治,每次治療也在蠶食身體,手術後的永久造口更曾使她絕望氣餒,「但運動可以令我忘記自己的痛苦」。挑戰身體限制,活出由心的熱情,正如卡繆描寫悲劇神話的勝利一刻:只要蔑視命運,就沒有任何命運不能被克服。

瘜肉攻陷消化系統 演變癌症

Michelle接受訪問時,身穿短上衣及高腰短裙,露出小蠻腰,一丁點也看不出布料下的端倪——緊貼她右下腹皮膚上,是一個比手掌還要長的造口袋。愛美的她還在手臂與小腿刺上亮麗紋身,左臂上有一個刻有其生日的時鐘,右臂則是一男一女的輪廓,附帶兩個名字,「那是我父母的簽名」。她說得輕鬆,但其實兩名至親已先後因腸癌離世,其母親罹患家族性結直腸瘜肉綜合徵,此症可導致患者消化系統長出數百甚至數千個瘜肉,如若不及早醫治,瘜肉平均會在患者40歲時演變成癌症。不幸的是,Michelle身上帶有這種遺傳基因。

首先發現這種恐怖遺傳基因的,是家中的二姊,當初因為便血看醫生,確診患上大腸癌不到半年便離世;與此同時,媽媽、大姊及Michelle亦確診是家族性結直腸瘜肉綜合徵患者,那年她只有15歲。當時她的大腸內已佈滿瘜肉,需要整條切除,但因她在嬰兒時曾動過手術,小腸比別人短;加上醫生不希望她年紀尚輕就有永久造口,所以主張保留8厘米的直腸來接駁小腸,以保持排便功能。那次手術成功,Michelle的臨時造口雖然只維持了3個月,然而往後10多年至今,她都要定期照內窺鏡觀察病情,「每次照鏡前後都很擔心,害怕瘜肉數量增加,或者變惡」。

遺憾的是,她在2020年5月發現直腸瘜肉出現癌前病變,需要把僅餘的直腸切除。直腸失守令她晴天霹靂——抗癌是其次,永久造口才令她懼怕:「癌症可以治療,但造口可是永久的,想像不到下輩子都要與便袋為伴的生活,什麼也不能做。有一刻真的想過放棄,不作治療。」

多得丈夫支持 從厭惡到接受造口

然而,另一半的不離不棄,令Michelle振作起來,她回憶:「男朋友一直知道我的病史,但卻是第一次跟我面對癌症及造口這回事。那時我已經做好分手準備,但他承諾會照顧我,說生病不容我選擇,獨個苦撐多年,現在可以讓他來分擔。」當知道有人總會在背後支持自己,她的心便安定下來。為了讓Michelle以最佳狀態當新娘子,二人趕緊在同年7月結婚,接着在8月展開一連串治療及手術。手術在她的肚皮上留下約28厘米長的疤痕,並於小腸盡頭迴腸處接駁出永久造口,接收排泄物。與位處大腸末端的結腸造口不同,經迴腸造口所出的排泄物未經大腸消化,狀態較稀,容易刺激皮膚,而且不像前者般較有規律地排出,需要長期貼上造口袋承接。

「做完手術回家,我不敢看、不敢碰造口,覺得自己的器官外露很恐怖。」手術後首兩個月,Michelle的造口袋都是由丈夫替她更換。那時她不敢見朋友,不敢外出,怕造口袋滲漏,也怕被路人碰撞到身體。直至有一次她獨個兒在家,造口袋出現問題必須立即更換,她唯有「頂硬上」——「原來自己都可以換到啊!」Michelle形容這次是轉念的關鍵,一旦跨過心理關口,不但接受與造口共存,甚至萌生重拾昔日喜好的念頭,「手術後未夠4個月,我便跟丈夫提出想先試試比較輕鬆的運動,叫他陪我踩單車,看看自己的體能有沒有退步,我不想永遠被人照顧,因我本身是一個比較獨立、不愛依賴別人的人」。

戴腰封跑香港五嶽 獲5面銀牌

靜極思動一發不可收拾,Michelle從行山及打羽毛球開始,後來更出海游泳,那可是很多造口人士不敢做的事情!「初時的確試過造口袋在水中甩掉,需要朋友幫忙更換。現在學精了,會用腰封固定造口袋。」其後,獨木舟、無繩滑水,甚至是滑雪她都涉獵過,現在則迷上攀石、泳緄及爬壁。3種運動都需要攀爬技巧,一般缺少訓練的人也難以做到;特別是泳緄,攀上岩礁時要與海浪鬥力,同時要保護造口,但她一點也不退縮:「我的腹部因為造口不能太過發力,那就加強其他方面,例如鍛煉手和腳。這樣不行,換第二樣便行了!」她自言想看看自己的運動極限,透過一個又一個挑戰,證明有造口都可以跟常人一樣,做到自己喜歡的事,並笑言「凡打不垮我的,必使我更強大」。去年夏天,Michelle就參加了跑山界盛事「香港五嶽挑戰賽」,在指定時間內分別完成獅子山、太平山、八仙嶺、鳳凰山及大帽山5條山嶽路線,獲取了5面銀牌,「最辛苦的一條路線跑了4小時!天時暑熱戴着又硬又焗的腰封,還擔心造口袋的底板會溶掉,回想起來我也挺佩服自己堅持不放棄的精神,哈哈」。為愛好流汗,艱辛也甘之如飴。

推動造口教育 改變刻板印象

現在的她不再介意朋友知道自己是造口人士,甚至主張讓人知道身體情况,她說:「有些新相識的朋友得知我有造口,不但沒有投以怪異目光,反而覺得我很厲害。」工作上,她於求職時已經表明自己因造口不能搬搬抬抬,而同事們都非常理解,還會主動幫她提重物。她對於造口人的身分已坦然接受:「又不是不能見光,有問題的只是別人的眼光。」

當談論到大眾對造口人士的刻板印象,Michelle總會立即反問:「你聞唔聞到味吖?」原來,不少造口人士都曾遇過百辭莫辯的情况,她解釋:「有造口朋友試過在出席親友飯局,席間傳來陣陣臭味,大家竟第一時間懷疑朋友的造口袋滲漏。」這算是歧視嗎?即使講者無心,但此等猜測的確加深了造口人士的恐懼,擔心一旦讓別人知道自己與便袋同行,會遭受嫌棄或歧視。回想起來,她同樣經歷過厭惡造口的階段,她認為這種羞愧感是受到媽媽影響,「那時做了臨時造口,媽媽總是『屎袋』前『屎袋』後,令我對造口產生了負面印象」。

Michelle認為香港是國際化城市,但對於造口議題卻非常落後。她舉例,日本有些「造口友好」的洗手間,設有方便清洗便袋的洗手盆,相反在香港,要不走進無障礙廁所,要不就自備冲洗的小水瓶。此外,其他地方的造口人士充權氣氛也比香港好,例如台灣有個叫「毛毛」的女生,經營一個名為「當玫瑰綻放」的專頁,分享抗癌心路歷程及造口人的生活。反觀香港有什麼?「什麼也沒有。」她回答得斬釘截鐵,並指目前本地能找到的造口資料,往往都是一些造口護理、醫療和飲食方面的標準資訊。「圈子以外,很多人連造口是什麼也不知道。我認為要改變造口的刻板印象,先要由教育着手,讓人理解造口是什麼一回事。」Michelle說。

不過在Michelle認識的造口人士中,大部分都將身體狀况守口如瓶,「尚未有人勇敢走出來分享自己的造口生活。如果必須要有人帶頭,我願意做第一個,成為出來鼓勵人的那一個」。她自言已經克服了造口,希望以過來人身分幫助其他人,以生命影響生命。她現任香港造口人協會的幹事,經常在活動中跟會員分享生活點滴,「例如有造口不一定只穿鬆身衫,也不一定只能坐在家中。其實可以這樣穿衣服,也可以做某些運動,我希望透過自己,讓其他同路人看到其他可能」。●

文:溫曉嵐

美術:謝偉豪

編輯:梁小玲

facebook @明報副刊

電郵: feature@mingpao.com

[人物]

相關字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