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周日午飯時段走進鴻運冰廳,不算爆滿,我們與剛回港的含蓄會合坐在卡位,互相聊聊近况。沒見一段日子,他年初開始旅居不同國家,同步實行新的創作計劃,探訪各地港人了解各種移民生活,繪畫離開的故事,帶給留下來的人。這天我們將腳步由人人熟悉的上海街,開拓至陌生角落大角嘴海濱,含蓄邊走邊述說着如何在港人的他方生活瑣碎中,看見世界之大。
簡介:《香港散步學》、《城市散步學》作者黃宇軒每次約一位即將離開這座城市的香港人,了解其性情、喜好,設計一趟旅程,做幾粒鐘朋友、情留香港半天。「我一直覺得,我們每一個人到了這年代,不論是否別離,都似在跟香港進行一場漫長的告別。如果離開前,有許多地方想去埋先,一直去一直去,會否永不離開?」
日期:2023年9月24日
行程:上海街→櫻桃街隧道→櫻桃街公園→奧運站→奧海城→海輝道海濱公園
一趟後設之旅/文˙ 黃宇軒
已看過含蓄的畫作好幾年,去年含蓄出版《於是我們擁有了失去》,我們的書由同一個出版社出版,怎想到我們真正第一次交流,竟是他跟我說,他已在路上,到不同地方旅居,去聽跟香港道別的人說他們的故事。沒想到我們「前後腳」——本欄探索離別的儀式,他則出發尋找離別後的生活形態。
年初曾跟他約定,就算無法約出來一行,不如也在zoom交流。結果再收到含蓄信息,就是報名參加「去埋呢度先」,一方面他跟太太決定開始尋覓安頓之地;另一方面,他們會先在香港停留一陣,便變得「合資格」報名。跟含蓄聊下去,才得知他跟朋友創作了一套卡牌,引導大家完成離別前可以實踐的微小儀式。
我一直想,他這樣清晰而有意識地談道別,我跟他可以「後設」地安排一趟旅程嗎?於是提議不如這次隨興一點吧,邊行邊傾我們這年來的工作,各自如何回應他人的「離別」,不像平時有意識地為參加者安排告別之行。
雖然如此,「去埋邊度先?」還是個實際要解決的問題。含蓄提到他有段日子刻意多步行,對九龍區的路熟得很,會主動選擇嘗試不同路徑。言談間他提及家裏經營文具店,而我剛好最近對老舊的文具店特別著迷,一問之下,原來是超過半世紀歷史的老店、在旺角的瑞祥洋紙文具,與他淵源甚深,我就提議,不如就在文具店前等?
探索西九海濱的另一端
定了起點之後,我就想到,不少對油尖旺很熟悉的朋友,對塘尾道和渡船街以西的地帶頗陌生,尤其是油麻地避風塘附近的區域。含蓄表示他也很少往那邊走,於是路線就定好了,我們去探索另一端的「西九海濱」。
這次,我還沒想到可以送什麼道別禮物給含蓄,反而他送了一套上述提及的「好好道別/適應卡」給我。我想把這套卡送給所有參加過「去埋呢度先」計劃的朋友,而轉念一想,也許我也應該創造一件小物出來,讓含蓄帶到世上各地,送給他在外地遇上的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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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地旅居遇不同港人 發現共通點/文˙ 曾曉玲
每次與含蓄見面後,總會「袋走」滿滿的故事,這次亦不例外,要數這天最精彩的一個,竟然是他的家族史。坐在電影《行運一條龍》取景地鴻運冰廳,含蓄呷着凍啡由對面文具店說起「上海街風雲」。「我家裏是賣文具的,就是對面的店」,他把店名「瑞祥」的祥喚成「腸」,憶述一個舖位曾經分作兩間文具店,另一間叫義記,「一有人進來就得搶客,那時瑞祥賣得最多是𠝹人風箏的那種玻璃線,和背上身的水樽」。瑞祥由他的祖母開設,做得風山水起時,十幾個倉遍佈全港,「祖母是個傳奇人物,她去世時在喪禮上來了一批婆婆,我才知道是她以前的妹仔」,附近曾有一間麻將館,為祖母的契姐妹經營,祖母也有入股,「這兒有很多這樣的關係」。用來貼玻璃的膠貼亦是文具店熱銷產品,賣給唐樓的「啄地」(一種對性工作者的稱呼),文具生意逐漸式微後,現在仍有裝修師傅會來買膠貼,含蓄笑說瑞祥網上風評多指店員欠親切,實際上店裏都是一班父輩老人家,不退休只為繼續工作維持體格。
不少經歷過家中裝修的人,都為揀燈飾、門鉸、馬桶在上海街來來回回踱過,星期日多數店舖休息,這兒則別有一番清靜,巷中見最會發掘城市角落的外傭姐姐歇坐,無車經過的馬路上亦有悉心打扮的一群女生與後方排檔街景合照。黃宇軒(Sampson)定下這次行程,是從這裏跨到西九海邊,「我的小學以前在果欄那邊,我發現只要一過了渡船街,是大家都感到超陌生的區域」。雖然旺角、太子是城市的熱鬧中心,西九文化區海濱亦漸漸開發起來,毗鄰油麻地避風塘一段海岸線卻在大眾眼中沒什麼存在感。
離開了 開闊了
我們走向亞皆老街與櫻桃街交界的天橋,這條天橋可通往奧海城商場,是旺角與大角嘴的連接點。從天橋落到櫻桃街隧道,到達奧海城三期樓下的櫻桃街公園,含蓄說以前常從旺角走路回美孚的家,不時換換路線,其中一條便會途經公園。自走上藝術路後,他一直在嘗試不同的生活模式,例如不搭車只走路、以物換物,到現在是「遊牧式」的過活。從今年1月開始,他偕妻二人「由泰國開始落去馬來西亞,再往新加坡、日本、韓國、台灣」,按旅遊簽證期限逗留當地,體驗哪種環境比較適合自己。他的哥哥現居清邁,「三四百呎的地方月租約2000港元,(物價)真的好平。我們留了45天,每日生活就是朝早起身,那邊的咖啡室好靚,老婆用iPad看漫畫,我就做freelance,然後夜晚找間餐廳吃飯,老婆就覺得實在太過頹廢」。
香港9月尾的午後,依然烈日當空,不得不暫留奧運站片刻,避一避酷熱陽光。在站內有一格落地大玻璃窗,能窺見外頭閃亮的海,我們在窗前閒聊着隨年紀漸長,出行已不似少年時隨便,對交通工具、住宿的要求都提高了,這讓他想到這幾個月以來和外地港人聊天,察覺到一個共通點,「我們很習慣用錢去解決問題,去不到一個地方,就找的士,又譬如留在台灣的人會覺得,我投資移民給了錢,為什麼拿不到簽證?有寵物餐廳的老闆抱怨很難請人,說員工經常拿法例去罵他,因為當地對工時有規定,不會工作太長時間,但香港人很習慣老闆一下子壓下來,你不做我就請別人來做」。與其說批評,他其實是更理解「原來我們就是這個樣子」,「當你站在不同的角度去想,就會發覺這與我們的成長環境有關」。
回到地面,我們穿插圍繞奧海城高樓之間的路,發現樓盤四周都留下寬闊空蕩的空間,有些成為了煙民的「唞氣位」。含蓄續說:「去到馬來西亞遇到一個香港女孩,賺到錢第一件事就是買樓,然後她跟馬來西亞男朋友吵架。男友說馬來西亞人從來不買樓,樓價又不會升,但她在公屋長大,從來沒試過擁有自己的房子,一有錢就想買個地方。」含蓄還提到台灣夜市與大學商圈共生,對比香港政府大搞「夜繽紛」;大馬人因選舉帶來改變,對改革社會腐敗充滿期盼,又會對照香港人對政治的挫敗感,Sampson有感:「移民潮不是只拉人離開,還會意外地出現像含蓄這樣的人,世界視野會因而開始變強。」
在到達海邊之前,我們又被一個運動遊樂場的宣傳牌吸引去看,沿路人流不多,以為那裏會是個死場,想不到滿是大人細路。這些供小孩「放電」的大型室內遊樂場近年愈開愈多,含蓄感嘆家長常要為帶孩子到哪裏玩樂而苦惱:「我去新加坡訪問一個男仔,在香港公一份婆一份 ,與老婆都高薪厚職,到了新加坡,老婆找到高層工作,老公就變全職爸爸,現在每日早上就在想要帶小朋友去哪裏,他過不到這一關,花很多時間適應,老婆(在訪問中)不停開解他,告訴他我們是一個team,但他的感覺仍是很差。」
平淡日常更易連結人們
推門往外邊,走出海輝道公園看海,視線上會有種錯覺,對面的西九故宮館如與港島相連,其實中間還隔一個海。這次短暫回港後,含蓄又將起行往歐洲,與太太繼續尋找安身之地。他參與製作的「好好道別/適應卡」,設計了道別行動和適應建議各52個,例如在家附近拾塊小石帶到新環境、在凌晨時分到白天常走的地方漫步,離與留的人都適用。他在訪問裏得知,許多離開的人走得很急,「1997年前移民的人可以用幾年慢慢籌備,現在例如他國政策一轉,3個月後就動身走了,有些人甚至等待下次回港才處理farewell這件事」。人與人的關係倏然中斷,他收集離開者的日常故事,計劃作展覽,讓留在香港的人能看到,「我經常覺得大家很習慣一些很情緒導向的新聞和故事,但有時不需要聽很激動的事, 反而說一些很淡很淡的日常生活,容易把人連結起來」。
【我的.私藏】
去茶記聽八卦
「私心推介去茶記聽人廢噏,看似無聊,但是當你去到外地時會發現,原來要聽得明八卦嘢,是需要生活在一個地方得夠久,有咁上下對那個地方的敏感度和語言程度才聽得懂。在馬來西亞的餐廳,我們聽懂別人說的廣東話,卻聽不懂內容。所以最捨不得、最推介香港的其中一件事,就是自在地聽八卦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