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式藝術 不止一場光影秀

文章日期:2023年10月06日

【明報專訊】今日我們常見「沉浸式」3字,似乎已成為一個既定印象,一個最潮流的「藝術科技」代名詞——寬曠而光麗地投向牆身地板的動畫,觀眾於鏡面空間擺拍洄游像水族箱的魚。那沉沒浸泡的體驗只是一而再的光影秀?

大談文化藍圖的當下,再思愈趨普遍的這類數碼展演已不可迴避。找來浸大藝術及科技文理學士(榮譽)課程主任伍韶勁(Kingsley)討論,並走訪即將搬入赤鱲角11 SKIES的韓國d'strict ARTE M HONG KONG,以及正計劃進駐這座城市的內地光廷「一夢華胥 | 中國皮影」,盼梳整一些產業發展至今的瓶頸和機遇。

先破除定型。沉浸式藝術(immersive art)並不等同多面投影的多媒體裝置。Kingsley拉寬來說,「藝術」本然就是一種讓觀眾超脫日常的沉浸經驗,追溯至現代「白盒子」的博物空間之前,藝術並非一件件可拆分之物,卻是與岩洞、教堂、宮廷等指定場域嵌合一體的歷時儀式,「譬如你去Sistine Chapel看米開朗基羅的天頂壁畫,走進建築物,裏面點着的某支蠟燭及每個細節都是藝術呈現的一部分,是一種五感的全面歷程」。他講起去年香港藝術館「走進巴洛克——卡波迪蒙特博物館珍藏展」,油畫內戲劇式的光線,加上介於二維和三維之間的視點錯覺,其實好比16、17世紀的teamLab,對當時的觀眾而言是猶如被畫幅完全吞沒的震撼體驗。

巴洛克藝術家 「沉浸式體驗始祖」

查看巴洛克展的新聞稿,果真出現「沉浸式體驗的始祖」的描述。正確無誤。但既然這詞組原則上適用於大部分藝術,為何過去數年才密集不停地湧至公眾眼前?人手數算Timable上2022年10月至2023年10月的紀錄,名稱或文案內敘寫過「沉浸式」的大大小小展覽活動超過40個,即平均一個月就能「沉浸」兩三回。這現象在Kingsley看來是實際的宣傳考量,因虛擬實境(VR)、擴增實境(AR)、環繞投影等光影技術蔚為流行,故各機構紛紛用上此字眼招徠觀眾、預設期望。他認為,背後隱藏的更龐巨難題,是不知不覺間塑成的刻板想像,「在四面牆、盒狀或某種室內空間,用很多不同的投影機去打造包圍的形象……那技術本身其實不足以維持一種fascination」。

Kingsley參照歷史僅100多年的「電影」(cinema)媒介,如是思考:盧米埃爾兄弟於1895年在大銀幕上映紀實電影《火車進站》,黑白無聲,50多秒,嚇得觀眾跌下椅子,以為火車真的要輾過身體——第一次看很大反應,看多幾次習慣了也悶膩了。

熱潮退散 「梵高」主辦商申破產保護

目前各地最盛行的沉浸式展覽,可謂「未來影院」(future cinema)的普及雛形。沒有運送費保險費高昂的真品,只需投資基本器材和場地即可無限複製影像、跨國輸出盈利。放眼世界,法國Atelier des Lumières、美國Artechouse、英國Frameless……同類的數碼科技企業冒長如雨後春筍。然而,如Kingsley所形容,幾年下來熱潮退散,觀眾差不多開始覺得「有少少麻木、不夠新鮮」,市場飽和迹象或已浮面——今年7月,以梵高沉浸式藝術展聞名的Lighthouse Immersive Inc. 在美國特拉華州申請了破產保護,加拿大《環球郵報》8月3日的報道指,這間在4年內售出700萬張門票的公司過度擴張(城市據點由原定4至5個急增至20個),加上難以與疫後重新開放的畫廊、博物館和劇院競爭,收支嚴重失衡,其法庭文件寫得明白:「這種藝術形式失去了新奇感,觀眾有其他選擇。」

形式、內容推動更多可能

說回香港。有光有影並打正「沉浸式」旗號的展覽湧至港九各處,九龍灣有teamLab MegaBox,鰂魚涌則有ARTE M HONG KONG。它們目前處境又如何?拿開幕剛滿一年、將在機場航天城11 SKIES設置固定場館的ARTE M做例子。M是MUSEUM的縮寫,即規模較小的臨時預演,翻閱官網,香港館和其他分館一樣依沿母題「永恆自然」,砌合4個長方展廳,《極光沙灘》、《迷失的泳圈》、《森林》等7組作品各自配有由韓國設計團隊原創的音樂、影像和香氣,定期替換。ARTE M工作人員說,個別分館雖有在地化調整,如成都館特製大熊貓圖案,但所有配置基本上一模一樣。他的觀察是,這一年來較少本地客人,反而菲律賓、泰國等外國遊客佔多,「始終有一段時間,(本地人)想來的人都來了」。撇開香港寸金尺土,沒有濟州島、麗水、江陵那樣巨大的展場,觀眾難如策展期望般坐下來靜心冥想之類操作問題,擋在ARTE M前方的難關似乎仍是:假如人們早擁有極為近似的觀展經驗,如何令他們重新感興趣,心甘情願付費入場?

Kingsley對這座未來長駐的沉浸式數碼藝術館持開放態度,畢竟,技術引入是一切創新的前提。但他提醒,業界或遲或早需回應觀眾的渴求,猶如現當代「電影」一直演化,「那種創意的變化,不是說把火車換成火箭或船或其他東西衝過來 ,而是怎樣推動更加多形式上、內容上的可能」。

沉浸皮影戲 傳承民間藝術

「沉浸式/光影/多媒體」的標籤之下,其實不止分解經典名畫二創或自製動畫原創兩大流行做法,藝術本有無垠可能。Kingsley順口道來,Robert Irwin、James Turrell全是在此領域開荒的藝術家,又譬如同為浸大視覺藝術院教授的Jeffrey Shaw,近年和團隊投身敦煌莫高窟的數碼化工程,以360度全景影院仔細記錄了一般人不易親睹的景觀。

數碼保育或是另一可鑽研發展的路向。赴內地深圳南山區歡樂海岸參觀以非物質文化遺產皮影戲為藍本的「一夢華胥 | 中國皮影」,在高樓底的屏幕方盒內,26分鐘的動畫以「晝寢而夢,遊於華胥氏之國」(《列子‧黃帝》)的治國傳說為主題,把皮影戲的人物造型如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武士豪傑、神仙妖怪全收進8個章節內。策展人邱燁麟不諱言,沉浸式藝術品牌在內地競爭激烈,而光廷之所以邀得外國設計公司Danny Rose合作,原因之一是嚴格把關數據採集:除了研究「馬氏皮影」第5代傳人馬德民創立的中國民間皮影藝術館藏品,又跑遍不同博物館,拍下共計3000多幀相片之外,團隊更利用藍屏動畫技術,把現實操縱影偶身段的手藝捕捉於鏡頭下,集結靜與動的一手素材,「這在中國來說,可能是最大量最高清的皮影數字庫,我們找過很多博物館,都沒有這麼高的水準」。

為使觀眾恍如置身另一境域,影像必須放大至抵及天花板的高像素畫面,如此先天條件,有意無意推進了文化保育和研究工作。儘管呈現形式或仍停留於一個空間一組動畫的多面投影,但就像邱燁麟所言,展覽另設手工製皮影身段的課程,亦邀請了皮影藝人來表演宣傳,為民間藝術的傳承出一分力,這種「未來影院」不失為學術界公共互動教育、分享成果的工具。

邱燁麟稱已跟一些人溝通,很希望把「一夢華胥 | 中國皮影」帶到香港。究竟在無數「沉浸式」正在發生的這座城市裏,我們期待以什麼方法沉入浸入一場展覽內?Kingsley打趣道:「你套着頭套戴着3D眼鏡,一定最immersive。」科技重要,但使用語境更重要。且觀望光譜各端的創作者持續探索。

文:吳騫桐

編輯:梁小玲

設計:賴雋旼

電郵:frida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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