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如果你想了解Andy Warhol的所有,只需看着我的畫、我的電影和我——這些事物的表面,我就在那兒,毫無隱藏。」Andy Warhol在1967年的訪問中如是說。有人讀出真誠,有人讀出扁平而欠缺深度——因為只有表面(surface),故無深度再表達之前西方藝術脈絡強調的如人性、美善等更崇高、更神聖、更具光環的東西。Warhol說這話時快到40歲,人生過了三分之二,名利雙收。他的前瞻不止在模糊掉高雅藝術與流行文化的界線,更洞見時代裏這種無處不在的表面,以及其所承諾的「觀看就可得真實」。
以震撼視覺回應消費社會
普普藝術起始的其中一場重要展覽是1964年在Bianchini Gallery舉辦的「美國超級市場」(The American Supermaket)合展,以超市形式佈置,Andy Warhol的簽名罐頭與肥皂包裝箱《布瑞洛盒》(Brillo Box)就如貨品,展示架上多個堆疊成金字塔的金寶湯罐頭陣,回應着牆上畫作中的金寶湯,被推銷的產品與推銷它的影像/廣告並置一起……
與Warhol相差一歲的法國社會學家尚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在差不多的時間,察覺到消費文化對人們的操控。他在《消費社會》(1970)一書中,以百貨公司中堆高的罐頭談豐盛,購買一件商品就是購買整個豐盛的包裝及相關願景,這些願景由櫥窗、廣告、營銷等重複又重複的集體論述組成,他警示人們正跟隨消費的節奏生活。
如此「豐盛」時代,人們從物品的消費過渡到符號的消費,Warhol深諳此道,他那句「如果你想了解Andy Warhol的所有」,當中的Andy Warhol更傾向是一個品牌、神話、形象,多於正在說話的人。他最貴的作品《槍擊瑪麗蓮(鼠尾草藍色)》亦消費着名人符號。這種了解傳播無遠弗屆的觸覺,也體現在隔年甘迺迪(John F. Kennedy)刺殺事件後,Warhol以第一夫人Jacqueline Kennedy的新聞照片製作絲網作品《九個杰奎琳》(Nine Jackies),選取3個刺殺前後時間點內不同情緒的Jacqueline,重複成9個影像。他更製作了數百幅Jacqueline版畫,與不停滾動的新聞影像一起堆疊高潮。
「所有可樂都是一樣」
Warhol一針見血道平等,說在美國最富有與最貧窮的人消費着同樣的東西。「你在電視上看見可口可樂,所以你知道總統喝可口可樂,伊莉莎伯泰萊喝可口可樂,而且想想看,你也可以喝可口可樂!可樂就是可樂,你無法花更多錢喝到比街角流浪漢那瓶更好喝的可樂。所有的可樂都是一樣的,所有的可樂都很好喝。伊莉莎伯泰萊知道,總統知道,流浪漢知道,你也知道。」
1981年Warhol的《神話》(Myths)系列,以10張絲網10個新的「神話」人物,作為物慾爆炸的1980年代序章,Warhol將各種流行文化中的icon化為美國式神話,包括DC超人、迪士尼米奇老鼠、全民熱愛的聖誕老人、吸血殭屍與邪惡女巫等,這不是西方傳統藝術裏承襲古希臘、古羅馬的神話故事,而是每天炮轟大眾的影像神話,避開了沉重的歷史底蘊與包袱,人物、標誌、商業圖騰結合為一,保佑消費與娛樂路路暢通。
流行文化icon化為神話
Warhol一再表忠他對工業複製的依戀,但真的完全擁抱這種工業複製生產概念嗎?當他的繪畫與絲網作品一再使用流行事物作主題,他的電影卻沒有複製荷李活路線,逃避最流行最賣座的敘事公式,1964年創作了實驗電影《帝國大廈》(Empire),靜止不動、從白晝到黑夜拍攝一座大廈的8小時。同年的《夢》(Sleep)也是直白記錄5小時21分鐘睡眠……爆炸式視覺快感、興奮用色在他的電影裏不是主角,甚或他的反諷也不那麼模稜兩可了。他既矛盾又前瞻,當他在1950年代後期在廣告界發展時,他的插畫刊於《紐約時報》等重要刊物,消費品廣告與嚴肅新聞報道及評論穿插並列,觸動民眾的恐懼與欲望。
他在《安迪‧沃霍爾的哲學》一書中,寫他理想中的城市—— 一條長街一條單行道,一棟住滿人的高樓,人們有一部電梯一間門房一個信箱一部洗衣機一個垃圾桶一株門前樹,一間在隔鄰的電影院,非常寬闊、沒有分岔路口的大街。他理想中的城市並沒有那麼爆炸的物質與資訊。或許在將自己化為可消費的名人符號時,他其實並非完全熱愛消費主義。但誰知道呢?當那麼多不同的物質選擇鋪陳在你面前,不作選擇或選擇寬闊無物的城市街道,才是最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