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誰才是大學的老闆?

文章日期:2023年10月08日

【明報專訊】香港的確進入新常態,但這常態並不尋常。把描述昔日香港的話搬到現在,總是發現不對勁,不管你是反對派還是建制派。

幾星期前,我還在說張宇人修訂《香港中文大學條例》,過分擔心大學管治,太想以校外力量插手大學,反而造成更大的內部矛盾。我當時說,港英年代至回歸後20年,本來有個頗穩當的制度,沿用委任制佈下的大學管治軸心——「校董會(校委會)—主席—校長」,一環扣一環,主席與校長合作無間,讓政府可以放心大學的管治。我這裏補充一件往事來說明,多年前,某位大學校長不知是想套近乎還是說漏了嘴,竟對着校董會主席說對方是他的「老闆」,結果搞得主席很尷尬,馬上否認。

可是,我這邊講完中大修例,那邊港大便出事了,馬上被打臉,我要承認,我明顯高估了這個建制軸心在今日的穩定力量。

事件起因是匿名電郵投訴。香港大學校委會全體成員和教務長在9月底收到匿名電郵,舉報校長張翔多項不當行為,包括把捐款轉至校長辦公室的帳戶,同時,在豁免招標之下,聘請獵頭公司遴選副校長及醫學院院長,意在用人唯親。而最令人茶餘飯後八卦的,當推買了一輛逾200萬元的寶馬。雖然校方回應指並無把捐款轉用,而招標及採購也符合校內相關委員會的規定,可是,校委會主席王沛詩認為,不得不召開特別會議處理(10月9日);校長張翔認為指控嚴重,又涉有人利用外泄機密通訊和內部資料來「斷章取義,蓄意扭曲事實」,所以準備帶同律師出席會議。我印象之中,這種陣勢可算是香港首例。筆者與一眾市民雖非大學成員,特別會議也大概是閉門的,但也不禁期待明日(周一)這場大戲。

匿名泄密投訴不罕見

我從來也沒有在香港大學工作過,但根據我在另外兩家大學工作的經驗,匿名泄密投訴並不那麼罕見,罕見的倒是處理方式。我記得,多年以前,在某大學工作時發生一件「趣事」:有一段日子,大學高層持續收到當時俗稱「黑函」的匿名舉報,指控某院長用人唯親、論文抄襲等,而且不止是一次兩次,還傳至我等小職員耳邊。有點好玩的是,此「黑函」並不是全「黑」,因為那年頭互聯網還沒今天普及,也可能發「黑函」者害怕電郵會留下可辨認身分的痕迹,所以用了傳真機;可是,舉報人太大意了,竟然沒有注意到,除非作特別設定,這張「黑函」傳真其實會顯示電話號碼的,而且,還是校內的號碼,翻開電話簿,便知道來自某名教授的辦公室!最初,大學高層對這「黑函」沒有理會,院長也沒有追究這名同事誹謗。後來,來了一位新任校長,他本就打算要換掉該名院長,結果,「黑函」內容成為這名院長下台的理由之一。

主席「公事公辦」

因此,我的感覺是,大學裏如何處置這類匿名投訴以至泄密,關鍵在微妙的權力關係。在香港的大學裏,即使是具名具姓的投訴,例如性騷擾投訴,也通常會作不公開的閉門調查,若屬實大學會處罰,若涉刑事則交給執法部門。不過,據說這次匿名電郵,發給了全體校委會成員,似乎舉報者是想給校委會壓力(無論是主席或校委會成員),要他們主動調查,甚至要公開交代。至於主席選擇了緊急特別會議方式,是否因為如某些報章報道那樣,因為主席王沛詩與校長不和,則不得而知。但退一步來看,主席在校方否認指控後,若真認為子虛烏有,也可以選擇一個較為低調,甚至與校長合作的方法回應及處理,然而,王主席的態度是「公事公辦」。

事實上,王主席的態度也頗為一貫。例如,全因為最近的紛爭,公眾才知道校委會原來早已在調查張翔的「誠信」。事件先是張翔缺席醫學院內科學系成立100周年慶典(張校長太「海歸」了,忘記了大中華傳統的禮儀政治),再有人質疑他缺席,後是他說沒收過邀請,卻有校委指證,確實發出過邀請函,結果,校長自認一時失言善忘,但問題已升至「誠信」了,校委會組成三人小組調查。憑此「小事化大」或「以小見大」的例子,可見對校長「公事公辦」的做法是一貫的。

新常態失共同敵人

建制派內部爭話事

顯然,「校委會—主席—校長」這個軸心,變得不再是鐵打的。到底是因為張校長自身的情况特殊,所以主席與校長才不再是水乳交融?還是有更大的政治及結構性原因,令這個大學管治軸心出現裂痕?恐怕是兩者兼而有之。前者我實在不了解張校長在大學管治裏的對與錯,他的美式管治觸碰了誰的利益我也不知詳情,而後者我倒可以猜想一下。最直接的原因,恐怕就是特首及校委會主席換人。張翔2017年獲委任,是林鄭月娥當特首,李國章是主席,現在分別是李家超與王沛詩。香港建制在張翔2017年獲委任時的模樣,與今天的香港建制不再一樣,沒有反對派這個共同敵人,內部裂痕反而更大。

新常態的其中一個「新」,在於整個建制派的議程改變了,如今不再是如何捍衛建制,防堵外部衝擊,而是誰才是建制派裏的話事人!張翔這位校長,憑着自己在國際學術界的地位,也肯定不是我當日見識過的那位會對着校董會主席叫「老闆」的人;反過來有人可能覺得:你這個在美帝工作多年的「海歸」,憑什麼能管我們的中國香港大學!憑什麼不叫我們一聲「老闆」?

現在是否開展着一個建制派內部清剿過程?還是這種鬥爭會沒完沒了?我沒有答案。特首說,就任由大學自己處理吧,也好讓政府難得有個尊重學術自由自主的美名,而我猜,中聯辦在背後應該忙着大事化小吧。香港的大學政治,早已沒有當年抗議學生的份兒,只剩建制派自己的窩裏鬥,其他人除了當吃花生或吃瓜的群眾外,只能寄望那位校委會本科生代表同學仔在媒體說說公道話,這也算是新常態下的公眾參與,我們的萬幸了。

文˙葉蔭聰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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