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知巷聞:廟街有座神學院? 小混混變牧師 天后廟前佈道

文章日期:2023年11月05日

【明報專訊】有「平民夜總會」之稱的廟街,除了大榕樹旁有座天后廟,怎麼看都似跟宗教沾不上邊。牧師黎振滿卻說廟街是他的神學院。廟街有座「神學院」?光是聽說就很不廟街。

平民夜總會 熱鬧如趁墟

廟街的「平民夜總會」並非浪得虛名,話說上世紀50至70年代,夜晚的廟街可謂夜夜笙歌。黎振滿記得在榕樹頭公園天后廟前的空地魚龍混雜,除了是黑幫地頭,有人賣白粉(海洛英),也有人唱粵曲、打牌九和表演「胸口碎大石」。看得盡興肚子餓了,放眼整條廟街都能覓食。秋風起,三蛇肥,便來一碗蛇羹。冬意濃了就吃上一口熱騰騰的煲仔飯。吃飽到小販攤檔逛上一逛,多的是男性用品,因此廟街有另一別稱叫「男人街」。此外也有攤檔是賣跌打酒的和算命的,還有小食檔,身處其中感覺像「趁墟」,遊人如鯽,穿梭其間一點也不容易。那時左手一杯的啤酒,右手一塊香噴噴的蠔餅,豈不美哉。

女人街興起 男人街褪色

可惜的是,這條「男人街」,黎振滿感慨「自從有了女人街之後,便慢慢褪色」。70年代很多無牌經營的小販,他們聚集街頭造成環境衛生和阻塞交通等問題,對此,港英政府決定將小販規範化管理。1975年,旺角亞皆老街至山東街的一段通菜街成為市政局第一批劃定的20個地點中首個小販認可區。這個小販認可區初期專門賣女性用品,被俗稱「女人街」,而無牌經營的廟街小販則常被嚴查。當然,也有攤販擺檔逾30年至今仍屹立不倒,他們賣的短褲、恤衫只是20元到40元不等,價格便宜親民,款式過時,年屆69歲的黎振滿笑言:「那些款式你送給我,我也不會穿。」老中青都未必會在晚上逛廟街,「現在都是網上購物,遊客也的確少了」,可想而知生意不會好到哪裏去。

南亞裔人聚居

政府說要搞好夜經濟、活化廟街,油麻地廟街販商商會主席陳錦榮稱已跟政府商討將廟街變成一條「國際美食街」。上月某個早上,記者到訪甘肅街和寧波街之間的一段廟街,打開門做生意的除了有麻將館,還有穿著性感,披上一件外套的「企街姐姐」(性工作者),有些操廣東話,有些則說着普通話。黎振滿說上世紀70年代的廟街有好多「大陸媽媽生(為妓女招攬客人的女人)」,現在卻多了南亞裔人進駐。他說近年由廟街1號至130號逐家逐戶探訪,發現差不多有4成人都是講英文的南亞裔人,而廟街變的不只是「媽媽生」和居民,連帶黑社會的組織結構也不同了。

這是他長駐廟街約40年以來的觀察,而這肉眼可見的社會變遷得從興建西九龍高鐵站說起,「西九起高鐵站,多了南亞裔工人住附近」,有來自尼泊爾的、巴基斯坦和印度的,他們各自成群結黨,取代「大圈仔」(從內地到香港從事黑社會犯罪活動的人)跟本地的黑社會發生衝突,包括爭地盤和販毒生意。在影視作品看得多,自古以來,誤入歧途大概也離不開「錢」。他們有些住板間房,有些住劏房,一家四口擠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生活拮据,而語言不通令他們只能從事較低下層的工作,這些鬱結埋藏心裏。不過油麻地生活成本相對低廉,吸引他們植根。

告別黑幫歲月 當差受賄入獄

聽古只聽了一陣子,感覺黎振滿對黑幫認識頗深,是他教化的黑幫分子太多了嗎?不,他是「好仔不當差(警察)」活生生的例子。1970年,約16歲的黎振滿早已是踏足江湖的蠱惑仔,歷盡世間的燈紅酒綠,沉淪於「白小姐」(海洛英)的美色之中。他經常去夜總會跳「茶舞」,即在下午5時至晚上8時參與早場,一般較多青年人,而8時後的「晚舞」則是成年人娛樂消遣的夜場。以前像夜總會這些派對場所,由不同字頭的黑幫經營並派人駐守。有一次,他參與派對時遇上黑幫「踩場」,刀光劍影間,一把刀正朝他的頭劈下,他徒手擋下後鮮血湧出,陷入昏迷。醒來後坐的士到急症室縫針,醫生沒有幫他打麻醉針,他痛得要死,只能咬着牀強忍。那次毆鬥受傷留下的疤從此烙印在黎振滿的手上,是他僥倖生存的證明。身邊有朋友因吸毒而死,有朋友因販毒而受牢獄之苦,他心想不能再這樣下去,否則便落得悄然死去的下場,轉念想成為警察。

1973年,滿18歲的黎振滿進入警察學堂受訓,因贏得籃球比賽,可以自選「環頭」(駐守地區」),他便選到油尖旺區「一直是油水最多的地方」——廟街當差。初到廟街,鴉片煙檔、賭檔、無牌小販,是黑社會的地盤,是他的熟悉領域。「那時會有人『派片』給你,是貪污錢」,相當於黑社會的「保護費」,黑社會派錢給警察,讓警察對他們的骯髒行徑隻眼開隻眼閉,而警察則受黑幫「罩住」,互惠互利。那時他仍未戒掉毒癮,晚晚都去夜總會、麻將館和賭檔,對油尖旺區的三教九流都瞭如指掌,不時幫他販毒的哥哥「踩線」(提前勘查環境)。這麼看來,黎振滿當時真是名副其實的「黑警」。直至1974年,廉政公署正式成立,對警隊貪污個案展開調查,其中赫赫有名的便是「油麻地果欄案」。後來黎振滿因貪污被廉署拘捕,罪成後在芝麻灣監獄服刑,出獄後又再因藏毒和打劫兩度坐監。

5入戒毒所 踏上福音路

他第三次出獄,已是80年代初的1981年,他行經廟街占卜算命攤位,花30元光顧,算命師傅說他眉心破損,活不過30歲,信命的他便索性不戒毒了,但為了逃避家人的抱怨,他曾5次自願去石鼓洲戒毒所,就在那時遇上傳教士潘靈卓(Jacqueline Pullinger),正式開啟他的福音之路。

重返廟街 改變不少

1986年,黎振滿重返廟街,這一次,他既不是黑幫分子,也不是警察,而是實習傳道人。他看到廟街一如往昔的「破碎和烏煙瘴氣」,在榕樹頭公園圍着石枱聚賭的、縮在角落酗酒的、顛沛流離失所的,不過他說自廉政公署成立,情况較他當差時改善不少,「白粉飯堂已經少了,鴉片煙檔沒有了」,黑幫行事也沒那麼明目張膽。他說在廟街宣揚福音,「肯定會被人拒絕、被人罵」。他在天后廟前那片空地開佈道會,少不免惹來不尊重其他宗教的爭議,但天后廟和他的教會相安無事共存至今。

他教會的「耶穌在廟街」告示牌就這樣搶眼又牢固地掛在廟街上,旁邊是老舊的轉角唐樓,唐樓的2樓甚是吸睛,那是復古的綠色鐵窗框和彩色破璃,很有年代感——正是1950年開業至今的美都餐室,是不少電視劇和電影的取景之地,例如講述60年代警黑勾結的犯罪電影《追龍》。據說已故的搖滾樂隊Beyond成員黃家駒以前常坐2樓靠窗邊的6號卡位取創作靈感,他最愛點菠蘿油和凍鴛鴦。時移世易,但美都在地理位置和裝潢上始終如一。

見證廟街 喧鬧變沉寂

黎振滿的大半生可說是跟着廟街蛻變,從黑幫小混混到警察,再成為傳福音的牧師,他說要將廟街打造成「耶穌街」。其實廟街也有不少教會,除了黎振滿的基督教福臨教會,還有華恩堂和城市榮恩教會等。

要說廟街的變化?那必然是人流和地區發展。居住群體不再以內地來港的新移民為主。入夜後街道冷清,從夜繽紛變夜沉寂。大概30年前,黎振滿和太太在士多花3元買紙包飲料,「一包兩份飲」已覺奢侈,現在物價漲了不少,3元買到的可能只是報紙檔的一包紙巾。不只是廟街,整個油尖旺區變了不少,油麻地一帶光是填海也至少兩次,其中一次就是1989年,當時的政府公布《香港機場核心計劃》,油麻地避風塘因西九龍填海計劃被填平,1995年才搬到現址成新油麻地避風塘。

廟街的樓宇經風雨侵蝕已千瘡百孔,夜市也不復往昔,有人說這條曾集罪惡和繁榮於一身的街道只留在記憶裏,在石屎森林之中隱姓埋名,不過回看美都餐室和堅持賣過時商品的小販,不禁想:變的真是廟街嗎? 黎振滿說他對廟街的活化拭目以待。

文、圖˙ 姚超雯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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