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切的疏離 細聽My Little Airport《憂傷的嫖客》

文章日期:2023年11月10日

【明報專訊】前陣子跟低音結他手Anson飲茶傾音樂,由他跟Clave的隊友到加拿大演出的見聞、他另一樂隊Drive-by剛出的首張EP Lands Between,說到香港獨立音樂人的困難與辛酸,然後彷彿順理成章,就談到剛剛舉行了一連6場《你告訴我一個昆德拉的故事 (sorry, the same old story)》演唱會的My Little Airport(MLA)。

由林阿P跟Nicole組成的MLA極度專注於自己的音樂,絕大部分時間就是作歌填詞與錄音。你不會見到他們參與綜藝遊戲、在電視與電影中演出、擔當節目主持或拍攝廣告,連接受訪問也極為罕見。除了一年一度自己的專場演出之外,基本上絕迹一切細gigs大Fests。作為獨立樂隊,MLA真的非常成功,既能夠堅持自己獨特的行事與音樂風格,又得到廣大樂迷支持——專輯銷售理想,更能夠在Star Hall開6場表演全部爆滿,在香港獨立樂隊中堪稱傳奇。喜歡MLA的人大概都會感受到他們的魔力,然而他們的獨到之處卻不容易說清。我們傾到茶樓午市落場、侍應熄燈驅趕,仍覺意猶未盡,卻令我更加理解到他們那謎樣的特質。

初次接觸MLA,應該是大概10年前。驟耳聽來一切都非常簡單,甚至有種家庭手作的味道(當然這也是很符合indie band給人的印象)。MLA的分工非常清晰,除了寥寥無幾的例外,基本上阿P包辦所有歌曲的作曲、作詞與編曲,偶爾也會獨白和唱一首半首,Nicole則主要負責演唱。歌曲的旋律沒有什麼起伏,編曲毫不複雜華麗,有時甚至會有點兒戲的感覺。歌詞也是簡單直白,沒有什麼艱深詞彙與朦朧意象,有時還不大協音;不時會夾雜廣東話甚至突然爆出些粗口字,但有時又會有些文藝得很的句子。也有法文和一些聽起來港式的英文,甚至會引用一些文學作品。

令我印象較為深刻的是歌曲的取材,幾乎全部都是來自阿P生活中點點滴滴的一切,而他似乎總是寫自己想寫的,不會有任何忌諱:朋友的生活片段,自己工作(或不想工作)的經驗;不會掩飾對社會與政治議題的批判,寫愛情也毫不迴避性、嫖妓、兼職女友、不倫戀、避孕等話題。是有些大膽,不過初聽時也只是覺得純粹搞笑——畢竟笑話大都是以日常禁忌為題材。演繹方面,Nicole不是技巧派,不會飈高音,總是輕輕淡淡的唱出一個個故事,聽起來也蠻舒服。總體而言,那時覺得MLA的歌聽落舒舒服服幾得意,但又說不上很鍾意。直至2022年10月,我第一次有機會近距離感受MLA現場演出的強大感染力(感謝Wing It Dawn的Wing),因而重新思考他們的作品。其中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是當日才第一次(原諒我那陣時不知道……)聽到的《憂傷的嫖客》。

輕快旋律 藏複雜細膩情感

看到歌名的第一個反應已經想笑——寫嫖客的歌我還是第一次見。其實,小說、電影和電視也不時會有相關情節,但不知為何以這類題材入詞卻極為罕見。正常來說,要寫這類偏鋒犯禁的主題,詞人一般不是走鬼馬詼諧路線,開些低俗的黃色玩笑,就是挑戰傳統觀念,大膽直書甚至美化情慾。因此,這首歌驟耳聽來已覺十分特別:音樂簡單、輕快而帶點懷舊,歌詞的故事情節清晰而且很有畫面,幽默而不低俗(尤其鳳姐對嫖客臨別的一句話更是神來之筆),卻居然沒有任何關於肉體交易的情慾描寫。而在再三細聽、反覆推敲之後,更加發覺當中蘊藏複雜細膩的思想與情感。

故事由阿P跟Nicole的合唱展開:

阿P + Nicole:我就這樣痛哭一場,在陌生女子

懷內失常

Nicole:你說我長得跟你舊愛很像,才令

你突然這樣憂傷

(讀白)

Nicole:「你不用那麼傷心,早晚你會找到一個喜歡你的人」

阿P:「不是,是我自己不想再跟人一起,我覺得我跟其他人不能相處」

Nicole:「如果不合適就早點分開,以後的日子還長呢」

從歌名可知男的就是嫖客,那這個陌生女子自然是鳳姐了。不知道嫖客與鳳姐是否已然肉帛相見,但他卻因她跟舊愛很像,而對她赤裸呈現日常埋掩的憂傷。她以禮貌客套的聲線講了些安慰說話(國語獨白),再唱出歌中一個重點:

Nicole:我說人生的經歷總無常,你又何必介懷心上?

一切苦與樂最終都一樣,是為旅途增添花樣

一切人際關係,皆只是人生旅途中的片段和插曲,沒有什麼可以永久;而不論是悲是喜,都只是沿路的點綴與裝飾,因此毋須耿耿於懷。

(讀白)

阿P:我一路喊,你一路安慰我

Nicole:「你跟她一起多久?為什麼要分開?」

阿P:我愈講愈激動,直到走嘅時候,你問……

Nicole:「哎,小費可以多給一點嗎?」

阿P:我先突然無咁傷心

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讀白。形式上,一人一句好像是對話,但看真其實不是。嫖客激動的真情流露是自我觀照的間接複述,鳳姐虛情假意的安慰說話卻是直接引用。這個巧妙安排一方面把一切情感對冲淡化下來,令人不會感到煽情,同時又在兩人的交流之間營造出一種奇怪的割裂,為後來的意外發展鋪路。

精彩讀白 為戲劇轉折鋪路

正當我們浪漫地以為他們會因為這一夜邂逅交心而至少成為了朋友,卻來了個戲劇性的轉折:在門口臨別之際,她開口問他能否多給點小費,把兩人關懷交心的表皮戛然撕破,袒露出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的實相——費用本來只包性交,交心當然另計。原先的平衡崩潰,她終究只是一個金錢掛帥的鳳姐,他隨即回到現實,平靜下來。

嫖客因失去舊愛而悲哀,照理是因為寂寞,渴求伴侶。他卻又自覺不懂跟人相處,拒絕跟別人建立親密關係。反而在這個本應只講肉體關係的房間,在鳳姐的職業慰問下,他卻能夠敞開心扉盡吐心中情。有趣的是,這個鳳姐之所以有此能耐,正是由於她同時擁有嫖客熟悉的外表,但又只是個跟他有專業關係的陌生女子。因為親密熟悉,才會想跟對方傾訴分享;但又只有明知跟陌生的對方只是短暫交錯,才不怕因投入而為自己帶來傷害。

阿P文字帶來的意外,在Nicole溫柔但疏離的聲線演繹下又成了那麼理所當然,營造出一種獨特輕淡的蕩氣迴腸。

最後,Nicole以輕柔的歌聲總結了這個故事:

由不相識再到交心一場,然後又回復正常

40分鐘的關係似夢一樣,人生經歷總無常

你又何必介懷心上?

「由不相識再到交心一場,然後又回復正常」,不止是描述嫖客與鳳姐短暫的相遇,其實更概括了一切較為理想——起碼有「交心一場」——的人際關係。兩個人就是兩條直線,或許是平行地永不相交,或許是只會相交一次,然後漸行漸遠。40分鐘跟3個月、1年,甚至10年,其實沒有什麼大分別——都只如夢般虛幻,轉眼便逝去。

沒有激烈起伏的音階跳躍、末段連升3次key的呼天搶地、激昂的鼓與淒厲的結他,以及抽象晦澀的隱喻與意象,甚至看不到「寂寞」、「疏離」這些詞語,《憂傷的嫖客》卻透過輕快簡單的旋律與編曲、淺易但幽默的措辭與句子、輕鬆淡然的讀白與演唱,深刻地道盡了現代人熟悉不過的疏離與寂寞:每個人就是一個孤獨的自我,而跟靈魂伴侶長相廝守的渴求,只能在與陌生人的互相利用中短暫而虛假地成就。最悲哀與荒謬的是,我們明知事實如此,卻只能盡力把感受收藏,而無法不介懷心上。

文:李敬恒

設計:賴雋旼

編輯:謝秋瑜

電郵:frida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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