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年初時就有老前輩想我為致麗大火寫點紀念文字,這曾是震動香港的一宗災難,勞工界也有過多年的跨國追討賠償運動,但我一直拖着,心灰猶豫現在重提30年前的災難,對現實沒什麼用,倒是一個曾經辦紀念活動很多年的朋友最近提醒我要回到原點,紀念本身就是作用。上星期,大火倖存者小英對我說:我只是不想這一個事件默默消失了,畢竟是有過一大群人承受着各種痛苦,生活在社會中。)
9月某日,我在疫後首次再到孟加拉首都達卡,經過薩瓦區的主要幹道,又看到那個兩隻拳頭高舉的工殤紀念雕塑。那是紀念發生於2013年Rana Plaza大樓倒塌慘劇,大樓內5家製衣廠的1000多名工人死亡,幾千工人受傷。慘劇後幾個月,當地民間團體應死難者家屬要求,在慘劇遺址旁豎立紀念碑。放下悼念的花束,我就用手提電話與30年前深圳致麗玩具廠大火倖存者小英以視像通話,給她看看孟加拉的工殤紀念碑。小英要我在紀念碑前後走動,給她看清楚紀念碑的設計和四周環境,又要我給她翻譯雕塑旁石碑的文字,她邊看邊說,這多好啊,很是羨慕。看到工廠遺址時,她說,怎都長滿雜草了,我說,幾年前我來時還堆滿垃圾呢。她又嘆道,致麗廠舊址30年來也仍是一樣荒廢着,只是沒有紀念碑。
自從20年前,我們在曼谷參觀當地勞工博物館,小英看到紀念館內有1993年曼谷的港資開達玩具廠大火紀念模型,她就一直希望致麗大火也可以有紀念碑。開達大火發生在當年5月10日,188名女工死亡,400多人受傷,泰國死傷者家屬當年來過香港請願,在街頭露宿,要求開達集團賠償。6個月之後,11月19日,港商在深圳開辦的致麗玩具廠發生大火,燒死87人,大部分是女工,約50人傷。後來,我和友人幾次到內地幾個省份的農村探望一些受害人,了解死傷者的近况,告訴在意大利的跨國企業,事情沒完,苦難沒完,要求盡快賠償。
城市發展歷史=勞動者受傷歷史
(疫後上一科關於自古羅馬至今的全球城市發展歷史課,教授說,千百年來,城市發展的歷史就是疫症的歷史,我想補充,也是勞動者受傷、滿佈大小災難的歷史。)
致麗大火130多個受害家庭,各有不一樣的苦難。記得有一名湖南姑娘,被燒得毁容了,背上腿上都是傷,原來已談婚論嫁的男朋友從此消失無蹤,她爸怕她將來沒人照顧,把她嫁給家鄉一個貧農,貧農原以為會有很多賠償金才答應娶她,怎知道賠款少得連醫藥費也不夠,怨氣都發泄到她身上。我是從當時她僅兩歲的孩子不時粗暴地打她的動作中問起,才知道原來小孩是在學父親。她一邊擋開小孩打她的小手,一邊靜靜地告訴我,因為她做過太多手術,血液內堆積了很多藥物,影響到小孩一出生就有膀胱石,常要看醫生,她說小孩恨她是有原因的,而她在手術輸血的過程中也感染到乙型肝炎。
有一名大媽,因想念燒傷的女兒而最終瘋了,另一名大媽行動不便,和我們談時激動得哭倒在地上,想我們帶她去意大利,說就算是一步一步爬去,也要那老闆還她好女兒;還有四兄弟各自在火災中都失去了女兒,其中三個墳連在一起,他們在墳前靜靜地抽煙的情景,我仍歷歷在目; 還有一名大媽在她女兒的墳前哭成淚人,墓碑刻着,因為要調和家裏經濟而南下打工遇難,這寫着的不正是一九九○年代內地農村女孩離鄉別井、外出打工的時代悲歌?
當然還有小英,跟不少被燒死的女工一樣,她也是因為貧窮而輟學,出外打工養家,也補助家中男孩的學費,大火發生時才17歲。她是倖存者中燒傷得最嚴重的,全身近八成皮膚燒傷,腰和脊椎變形,住院9個月,後被放在擔架上抬回農村,沒有醫院肯醫治她,都說她全身仍是血是膿,是要死的人了,只勸她家人為她準備後事。她癱瘓牀上兩年,不見天日,後來她對我說,當時她生不如死,唯一的願望是想看一看天空。是家人的堅持讓她活了過來,但是苦難沒完,大火至今30年來,她做過大大小小的植皮和截肢手術最少30多次,因為肌肉萎縮,也換過7、8隻假肢,輪椅也坐壞了3輛,手杖爛過無數支。幾個月前,她才又為一直流膿的小腿傷口做植皮手術,用的是她身上近乎是最後一塊沒傷的皮膚。她說:「我每天面對我的假肢,每天要拄着拐杖走路,要面對燒傷植皮磨破傷口、骨頭裸露在外的傷口,我怎能忘卻那次燒傷事件給我帶來的傷害?」
苦難的路還長
致麗廠址在深圳葵涌鎮,時空交錯,另一個葵涌也有過一宗嚴重工業意外。1986年香港葵涌馬可硝皮廠爆炸釀成14死10傷。去年我翻查舊報時才知道,在意外3年後,一名死去工人的兒子入稟向工廠索賠,因為他媽媽在丈夫死後精神崩潰,入住青山精神病院,還多次嘗試自殺。災難之後,苦難的路還長。
2013年的達卡Rana Plaza塌樓慘劇後,我探訪一個為慘劇傷者提供醫療和復康服務的民間機構,看到一個男工癱在牀上,不能說話,表情木然,但眼睛滿是淚水,醫護姑娘告訴我,他是個英雄,原本已經逃出來了,知道有工友被困石堆裏,又跑回去救人,結果自己是被嚴重壓傷,大概會癱瘓一輩子。致麗大火中也有一些救人的英雄,小春也是本來逃了出來的人,因為想協助女工逃走又跑回去,拉了好幾個女工出來,自己就暈倒了,醒來之後是長久的醫療和在臉上、手上、背上陪他一輩子的疤痕;另一個英雌組長賴利珍也是奮不顧身地照顧工人,努力嘗試救火,還跑上2、3樓不斷呼叫大家逃走,結果不幸從此與丈夫和年幼女兒陰陽相隔。
時空交錯 殘肢斷續
(1979年勞工處工廠督察總監公開說過,如把前一年受傷工人並肩單行排列,長度會超過由筲箕灣至堅尼地城總站的電車路軌。2007年內地打工詩人鄭小瓊寫過,珠江三角洲有4萬根以上斷指,如果把它們都擺成一條直線會有多長……)
七八十年代的香港也曾經是外資投資工廠的旺地。馬可硝皮廠就是法國資本,而更早前在1983年泄漏毒氣造成200名工人入院、幾個懷孕女工流產的萬寶致電至是日本資本。香港當年獲外資青睞的主因不外乎是相對的低工資及寬鬆的法規。政府多年來不理民間團體要求立例管制化學品,萬寶至廠只被罰款1000元,導致14死10傷的馬可廠亦只罰了2萬多元。而命賤的當然不僅是香港的工人。
八九十年代,外資和港商開始轉移到工資更低廉、法規更不完善和執法更寬鬆的地方,於是有了曼谷的開達玩具廠大火,又有深圳致麗玩具廠大火,1991年東莞的港資興業製衣廠大火燒死72人,1993年福州的台資高福紡織廠大火燒死61人,1994年珠海的港資裕新織染廠大火及廠房倒塌、93人死亡,要認真數的話真還有不少。這些意外都是明知故犯地違反基本消防法規,如廠房未有竣工驗收、未安裝適當消防設備、賄賂消防人員、密封或鎖死逃生門窗等。
千禧之後,資本繼續轉移,工業意外也如影隨形。隨便數一些,2005年達卡Spectrum製衣廠大火倒塌,造成64死和80傷;2012年巴基斯坦卡拉奇市的Ali製衣廠大火,燒死超過250人和燒傷50多人;2012達卡Tazreen製衣廠大火燒死了112名工人;2013年的Rana Plaza塌樓造成1134人死亡。原因仍是相近的違規建築廠房、消防設施不足、鎖死逃生門窗等。駭人的是,Tazreen大火中,管工為了趕貨,一些人在嘗試滅火,一些就欺騙女工說火警鈴只是誤鳴,不准她們離開。Rana Plaza慘劇發生前,工人已看到樓房有裂縫不敢進廠工作,但管工竟威脅罰款和扣薪,把工人趕回去工作。到底是什麼的資本運作邏輯讓這些老闆和管工被趕貨和利潤冲昏腦袋?
勞動尊嚴有時 公民社會有時
(「我相信尋找有時、失落有時、歡笑有時、靜默有時、拋擲石頭有時、堆積石頭有時。我更相信勞動者躁動有時、勞動尊嚴有時、公民社會有時。」——2003年攝影師戴毅龍為致麗大火受害人拍攝影集《消費圖鑑》,我在序言如是寫道。)
不同的城市,相近的災難,無盡的苦難故事,但不是沒有改變的永劫輪迴。起碼,萬寶至廠漏毒氣事件和馬可硝皮廠爆炸最終使香港政府終於正視勞工團體多年要求,立法管制化學品的安全使用;包括致麗大火在內的九十年代初一連串工廠特大事故,加速了內地勞動法立法的進程,終於在1994年落實中共建政後第一套勞動法;Rana Plaza慘劇後孟加拉政府修訂勞動保障和建築安全法規,國際監察跨國資本的民間運動促成 《孟加拉消防與建築物安全協議》(Accord),參與的有逾200個國際服裝品牌公司,其供應商必須通過獨立運作的Accord以國際安全標準進行的檢驗及完成整改,今年項目更擴展至巴基斯坦。因為Rana Plaza慘劇而暴露了孟加拉很多工傷賠償法規問題,去年國際勞工組織也和孟加拉政府開始運作試驗計劃,籌備建立以社會保障為基礎的勞工保險制度。可恨的只是,為什麼基本的安全保障和賠償法規,都要以人命換來?
這當中有很多的改善,都有賴民間組織推動。當年向跨國企業的追討行動中,小英和其他受害人,曾當面和跨國企業代表面談,直斥其非,要求改善和賠償,捍衛工傷者的尊嚴和權益。但在公民社會沉寂的時候,該如何保存信念,這艱難的時代考驗,大概很多人都有自己的體會。小英20年前在重慶成立了服務傷殘人士的民間機構,又為肺塵病工人組織康復服務,為因父母外出打工而在村中留守的學童提供助學服務。這當中自然有很多困難,除了仍要為當年大火留下的傷勢和各種後遺症擔心醫療費用,又常為自己堅持的公益事業缺少資助而憂愁。她也有過很多灰心喪氣的時候,也跟我說過,「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堅持,會不會害了我自己」,但仍是撐着手杖一步一步的堅持到今天。只要心懷天下,不管世界如何,總會可以找到可做的事,靜待黎明。
渴望活化遺址 往後平安前行
致麗廠的遺址仍荒廢着,小英渴望遺址可以被保育成為一個紀念公園,或是職業安全的教育中心,重新賦予積極意義,讓社會正視城市發展過程中勞動者的付出,在紀念中提醒大家尊重勞動者的生命安全,但她也總擔心,單純的願望會被想得複雜。
30年過去,當年失去女兒的父母有些已經離世,在另一個世界與女兒團聚,而當年花樣年華的致麗大火傷者,如今很多人的子女已長大成人,有的甚至做了祖母。有人已釋懷,習慣帶着傷痕過活,有人傷口仍未痊癒。各位致麗大火的傷者和死難者家屬們,願你們生活順利,平安喜樂。
文˙班